这话就很合赵顼胃口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转头对张载道:“张卿奏章有言,此法也不能护乡里?”
张载不卑不亢的答道:“臣是有此言。保甲五百户为一大保,几为一村。若是遍行州郡,则各地皆有持兵力之富户。若是此辈欺压乡里,祸患州郡,又要如何弹压?联保不是不可,但是练兵万万不成。不若变练兵为赏罚,抓贼者赏,庇护者罪。若有大寇,即刻上禀官府,由县尉派兵去拿。”
他的话音刚落,王安石就沉声道:“说来轻松,如今各地差役也有不足,更难抵御兵匪。若非如此,又哪来的遍地贼寇?”
“那便在郡县增兵。”张载道。
“兵从何来?又要靡费多少钱粮?”王安石可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军中冗兵,总要想法安置。若有年长、伤残者,只要品行不差,都可放还乡里,协助官府整顿地方。如此一来,既能节省军费,又能安定乡里,岂不两全其美?”张载也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王安石的保甲法,并没有包含裁军一项,是怕军中那些好逸恶劳,骄惰成性的兵痞骤然解甲,反倒为祸乡里。然而这些人,白养着又有什么用处呢?又不能战,又要花钱,还不如择取些有用之人,分批散入民间。只要安排妥帖,给他们官职土地,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他们就能发挥些用处,总比枉费钱财要好。
赵顼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此法似乎可行!”
如今禁军足有一百四十万众,若是能裁撤一些不堪用的,节省下来的钱粮就是个惊人的数字。而把有用的退伍兵卒安插在民间,只需花费些俸禄,就能使其平定地方。怎么想都是个稳妥划算的买卖啊!
王安石沉默片刻,突然又道:“既不操练百姓,又要裁撤冗兵,将来如何对敌?”
他设立保甲法,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藏兵于民,得以抵御西夏、辽国。现在被全盘大乱,将来战时要怎么办?
“自然要勤于练兵,在边郡设立新军,以固定的将领带兵。如此兵认将,将识兵,方能有战力。边郡也可训练义勇,助大军作战。还有相爷所言,取消黥面之刑,让兵卒有勇力,知廉耻,方可对敌!”这些都是张载早已想过,并且让蔡挺在泾原路施行的法子。
自澶渊之盟后,害怕辽国再次兴兵,边军都不敢操练,那还有战力可言?再者,人人面上刺字,犹若贼寇,谁肯为朝廷卖命?当年狄青那样的良将,官职枢密使,还不是被副使文彦博挤出朝堂,最后气郁而亡。
没有尊严和勇气的军队,焉能对敌?
这些就是兵将法的延续了。此刻,连王安石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张载是反对了他制定的新法,但提出的练兵之法,却又与他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而自己只是在卷宗上得到的,对方确是身在边陲,亲眼所见。若论推行,怕是连他都有不如。
赵顼已是龙颜大悦:“这练兵之法,当即推行才是!崇文院还是屈才了,张卿不如调入枢密院,主理此事吧。”
这是天子第二次要抬举他了,而这次,张载没有拒绝,欣然领命。
看着两人君臣相得的模样,王安石的神色沉了下来。看来军事上的改制,三司条例司是再也不能插手了。这一局,他败了,败得极惨。
等二人退出了大殿,一前一后走在廊下,王安石突然驻足,对张载道:“子厚因何改了念头?”
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可不似作伪。应该也会秉持中庸之道,哪怕有异见,也不轻易出口。虽说王安石深恨他惜身,不肯为自己所用,却也没想到他立场转变如此快,就跟换了一个人似得,突然激进起来。
看着王安石,张载轻轻叹了口气:“相公又何必在乎根由?下官只是惜天下百姓,不想使民苦于兵役。”
他的保甲法,就会让民苦于兵役吗?王安石暗暗咬住了牙关:“坏了保甲法,你谏言之法,就能顺利推行吗?”
“那是新法,自也会有人反对。”张载坦然道,“只是下官相信,这改过的法子,会比原先的强些。若是残民,如何富国强兵?相公何不问问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恼?”
那人的目光清朗,既没有得胜的傲慢,也没有得天子赏识的喜悦,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挑起肩上重任。这一刻,连王安石都有些恍惚。他的忿恨,他的恼怒,他的不甘,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新法被人改的面目全非吗?不,也许那被冒犯的权威,被夺走的注视,才是他光火的主因。他比旁人都更怕天子突然改了主意,放弃了富国强兵的宏愿,自己若是不能立足御前,一意推行新法,又如何能使国朝振奋?
可是面前这人,不同于其他反对者。他没有说祖宗法度,没有夸夸奇谈,引经据典。他只是说出身在边郡几十年的经历,甚至提出了一样连他都没法反对的新法。这样的人,的确是异见者,但是敌人吗?
然而张载并没有等他答话,只是拱了拱手,转身而去。看着那步伐稳健,似乎焕发出新生的背影,王安石沉默良久,最终缓缓抬脚,顺着同一条路,向远方走去。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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