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从神牛坑去县城也有平路可走,得沿椅子山的边缘向东,转南,再朝北,三转两绕要行一百二十里路程。远古时代,这里曲曲弯弯流淌着一条玉女河,两岸水草茂盛,土地肥沃。不知何年何月,玉女河溪断水干,裸露出狰狞的河床,鳞伤遍体。干河滩里是可以跑汽车的,早先县里的运输公司有一趟班车发往神牛坑,早上来,下午走。无奈山里人把钱看得金贵,宁愿翻山越岭花些力气,也不舍得掏那冤枉钱去坐车。再说坐那趟车也极不方便,去县城办事只能是下午走,赶到县城天色已晚,失急慌忙办完事情,又不忍心花钱在旅馆里过夜,还得摸黑翻越老爷岭回村,还不如起个五更,走山路一天就能打个来回,省下都是自己的钱,落个自在快活。久了,发来的班车硬是没人坐,急得司机一个劲儿按喇叭,卖票的小姑娘也扯起嗓子乱喊。喊也没用,山里人不识抬举,你喊你的,我走我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实在扭转不了局势,班车便不再往神牛坑开了,那三十里山路,便成了神牛坑人截不断的交通线。

断头崖下是万丈深渊,自古以来谁也没有下去过,说不清到底有多深。这一带山民信佛,讲良心,公认断头崖下就是阎罗殿,掉下崖去的人们是遭了报应,罪有应得,是他们的归宿。老辈人说,崖下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遍地珠宝,金银如山,那里住着阎王爷和他的一班文武判官,还有勾命小鬼,时刻注视着阳间每一个人的德行。假若有谁作恶多端,坏了良心,阳寿尽了,阎王爷发出通牒,差青面小鬼把他从崖上拽下来,分司分类,该打的打,该罚的罚,罪恶极大的,还要珠笔一批,吩咐下油锅炸了,谁让他在阳间作威作福,到了阴间,让他受些煎熬。传说阴森可怖,但这一带的山民们并不恐惧,照样三更半夜大步从断头崖走过。他们信奉天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断头崖是个天然的杀人场所,隔三岔五,总有谁谁葬身深渊的噩耗传来,人们并不惊慌,认为那是天意,是报应。对于那些作恶多端的,大家习以为常,说是活该,操心不善,阎王爷割蛋,这鳖儿到底没能逃过天算,一派幸灾乐祸的样儿;偶有人缘好些的主儿遭遇不幸,不免又会有些惋惜,埋怨着阎王爷唉,索错了呢!那个人老是实受。这当口儿,有人接腔说:“怕是前世作孽太大,欠下阴间的债,也是再劫难逃啊!”于是,家人们便上断头崖烧些纸钱银两,痛哭一阵,就阴阳归位,各忙各的事情了。都认为死去的人是归了天廷,超脱了劫难人生,是极大的造化,享福去了,所以从来不曾有过报官的先例,更没谁想到是遭遇了强盗的杀人越货,焉或是奸情仇杀……

迎亲的汉子们拉呱起闲话就不断头儿,不由自主就对号入坐,说是秦寡妇的男人那年坠崖,是受了奸夫谋害。秦寡妇那骚货,年轻时漂亮风流,混了好几个野男人。

有年长怕事的急忙接住话头,可不敢胡说,事情过去恁些年了,别寻麻烦。那死鬼也许前世犯下罪恶,阎王老爷是从来不屈叫人的,要信。

大家七嘴八舌瞎论胡侃,过足了烟瘾,才磨磨蹭蹭站立起来,弹掉身上的草屑,重新燃起火铳炮仗,吹响唢呐,向金鸡洼开拔。

天贵稀里糊涂被嫂子们推搡着,来到天地桌前,并肩和新娘子拜了天地。他这才发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娘头上蒙着红盖头,还没有桌子高,就尽量选择美好的字眼来揣测,小巧玲珑,袖珍女郎?心中充满了憧憬和幻想。当懵里懵懂被送入洞房,颤抖着双手从新娘头上揭下红布盖头,天贵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下去。他分明看见,新娘脸上满施着脂粉,酷似一张大发面烙饼,扁扁平平无任何棱角,稀稀疏疏闪现着几颗麻子。眼睛跟两只大黑豆似的,鼻子眼看着就要陷进脸盘中去,好像是活灵活现安上一个肉疙瘩。天贵一阵厌恶,感觉腹中滔海翻江。说实话,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女人,让新郎官信心顿消,只剩下颓废。这难道就是父亲为自己相的媳妇?兰芝,这名字多美,可眼下娶回来的媳妇,让天贵彻底灰心。水利的倩影在脑海里光彩照人,愈发得使人眷恋。天贵失去了理智,也丧失了尊言,大吼一声,冲开嫂子们熙熙攘攘的喧嚣,扭头朝外闯去。吴连坡看得清楚,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也不去阻拦,一门心思应酬着宾客。

洞房花烛夜,天贵没有回家,独自睡在大队部里。

第二天早上,家里仍然聚着好多人,都来吃喜面条儿。天贵被喊了回来,进门就看见几个嫂子拉拉扯扯,正往新媳妇脖子上挂牛铃铛,撺掇着让她擀咣当面。新媳妇个子小,没有抗拒的能力,听凭人们摆布,站到一个小凳子上,吃力地擀起面条。旁边嫂嫂们围了一圈,好不开心,拍着手拉起莲花落:

一咣当,生姑娘,

二咣当,养儿郎。

先开花,后结果,

闺女娃子一大窝……

天贵黑丧着脸,看着哪里都不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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