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小曦沐,父亲很喜欢下围棋,就找了师傅教他下,小曦沐进步很快,一直被师傅表扬有天分。父亲很久才来一次,这时候母亲就会精心打扮,她的眼睛也会恢复平日里不见的神采,而小曦沐在父亲仅有的几分钟关注他的时候,恨不得背诵一百首唐诗给他听,父亲只是微微笑笑,摸摸他的头。小曦沐也会缠着父亲下围棋,可是父亲每次都是匆匆来去,没有一局棋下完过。父亲每次离开,只会给母子两人留下许多钱,还有许多寂寞。
兴许是为了打发空虚寂寞的生活,母亲迷上了抽大烟,周曦沐眼看着母亲的双颊凹陷了下去,肤色变得灰黑,她不再热心于打扮,而父亲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嫌弃,终于再也不来了。
兴许是无尽的失望和身体的摧残耗干了母亲的生命,她最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大烟枪歪在一边,手里攥着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一枚玉佩。
母亲被悄然下葬了,并没有葬在周家的祖坟,母亲平日里的衣物和物件统统被烧掉了,父亲的妻子火速将外宅转卖他人。周曦沐偷偷拿走了那一枚本应随母亲陪葬的玉佩,这是他仅有的母亲的遗物了。
13岁的周曦沐平生第一次搬进了父亲的家,家中除了父亲之外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父亲自然是怜惜他的,但他的怜惜有限,而他关心儿子的方式也仅仅是不断的给钱给钱给钱。
周曦沐跟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也处不好,在几个儿子中,他是外貌最为出众的,几个人一起去学堂念书,周曦沐的成绩也是最好的,难免会引发兄弟们的妒忌,所以他经常被他们合起来按在地上打。周曦沐暗下决心,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要比他们强。从此他更加努力,一路从私塾到西式学堂,都是班级里出类拔萃的学生,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然而一直到长大他才明白,无论是他考第一名还是倒数第一名,在父亲的眼中,他永远是一个多余的人,只不过这个多余的人恰好和他有了血缘关系,因为除了他之外,他还有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把他养在家里,跟养一只小猫小狗没有什么区别。看透了这一点,周曦沐就觉得自己在情感上跟这个家之间彻底割裂了。
进入清华大学之后,因为成绩优异,周曦沐有丰厚的奖学金,因此他再也没有拿过父亲一分钱,他长住在宿舍里,放假也不回家,他庆幸自己终于离开那个没有温度的家。在他读大学二年级的那一年,父亲突然暴毙,周曦沐偶然得到消息后赶回家中,丧事已经办完,他们甚至没有通知他,父亲的妻子甚至卖掉了家中的祖宅,等周曦沐回到家中,宅院已经易主,开门的变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人,周曦沐坐在宅院大门前的台阶上,不禁苦笑。
从那时开始,在这个世上周曦沐真成了全无挂碍的沧海一漂萍了。
周曦沐自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什么温暖,虽有父母,也从未感受过亲情,可以说从里到外冻透了,正因为看尽了世态炎凉,周曦沐自认为锻造了一颗钢铁之心,从未惧怕过什么,然而当他遇到白莳芳之后,他的胆子变小了。所以当白莳芳告诉周曦沐父亲想见他的时候,周曦沐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慌张和害怕,生怕自己不能给白莳芳的岳父留下好印象。然而当他看到白淳衷面前早已摆好黑白两子的棋盘时,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他的莳芳跑不掉了,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白淳衷酷爱下围棋,经常跟小女莳芳对弈,莳芳自然不是对手,经常要让子耍赖,之前听女儿说周曦沐会下棋,顿时来了精神。而周曦沐儿时为了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长进,时常研究棋谱,加上有几分天资,因此棋艺十分精湛。周曦沐下了几子,自然知道了自己的水平在白淳衷之上,周曦沐小心应对,力求捕捉痕迹地让白淳衷下的尽兴,但最终以微弱优势战胜了白淳衷。
之后白淳衷又问了周曦沐的家室,探讨了学问,周曦沐都据实以告。翁婿俩相谈甚欢,周曦沐走后,白淳衷告诉白莳芳此人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白莳芳问父亲为什么,白淳衷捻着胡子说:
“莳芳,你听过‘棋如其人’这个说法吗?为父我下棋多年,虽才疏学浅,但又怎会不知他的棋艺远胜于我?但他的棋风稳健,毫无一丝咄咄逼人之感。你或许会说他也许是为了讨好我,故意让着我,可他最终仍胜了我三子。可见他不是一个油滑虚假之人,所以我才会说他是你值得托付的人。”
大学临近毕业时,周曦沐和白莳芳因成绩优异双双考取了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去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白莳芳本应跟周曦沐一起去英国读书,白淳衷却患上了严重的肺病,经医生诊断是肺结核,白莳芳坚持留下照料父亲,放弃了去英国留学的机会。临走前,周曦沐和白淳衷约定了归国后的婚期,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农历六月廿一,黄历上说,这一天?宜结婚、嫁娶、订婚、开工、出行、动土、上梁、搬家、入宅、纳采?、开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而这一天也是白莳芳母亲的生辰,白淳衷特地把这一天定做女儿大婚之日,可见他和妻子之间的深情厚谊。可谁知他刚刚去英国不到半年,白淳衷就患上了肺结核。俗话说,医不自医,苦苦支撑了不到一年,白淳衷还是杀手人寰。
为了让周曦沐安心念书,白莳芳并未告诉周曦沐父亲的死讯,和兄嫂一起操持了父亲的葬礼。周曦沐恰巧有一个同学回国,得知了白淳衷的死讯写信安慰他,周曦沐这才知道。周曦沐又悲痛又愧疚,在内心之中他早已把白淳衷当做自己的父亲,然而不仅未能承欢膝下,更没能在白莳芳最伤心的时刻陪在他的身边。周曦沐在信中提出回国,被白莳芳拒绝了,她告诉周曦沐,当下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学有所成,回国报效国家。之后周曦沐终日刻苦学习,可只要有时间就会写信给白莳芳,用文字书写心中的惦念。
一九三七年初,周曦沐获得了牛津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后,被清华聘任为文学系讲师,周曦沐和白莳芳本打算按照父亲的遗愿在白母的生日这天举行婚礼,可是眼看着东北、华北的局势一天天恶劣,等到卢沟桥事变爆发,两人也商议过是否取消婚礼,可是两个人商议下来,一来这是白淳衷生前的遗愿,不忍忤逆,二来北平的局势眼下还稳定,三来两人心中都有愤懑和不甘,日本人在自己的家园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要取消婚礼,取消就是怕了他们了!如此商议下来,最终决定婚礼按照原定计划举行。
至于婚礼的形式,因为双方高堂均已不在,且两人都认为婚礼只是一个形式,不喜欢陈旧的繁文缛节,就选择了当下最时新的文明婚礼,把双方朋友叫到一起,在北京饭店简单办一个仪式就算礼成了。请柬是两人亲自用毛笔书写,上书两人在《诗经》中最喜欢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带着种种思绪辗转反侧的周曦沐不知是何时睡去的,猛然间惊醒时,发现天刚蒙蒙亮,曾涧峡已经坐在床上打坐了,周曦沐看了一眼手表,不到六点,翻身坐了起来。
“昨晚上就听见你在床上摊煎饼,应该没睡好吧?想让你多睡会儿就没叫你。”曾涧峡听到了响动,睁开了眼睛。
“不睡了,今日这关不好过啊,早点做准备为好。”
两人快速收拾停当,连饭都顾不上吃,就雇人带货赶往火车站,到了月台,见到站长,因昨日早已给了好处,站长准予装车,但是要排队等候。就这样,早早来到火车站的周曦沐眼看着一批批高档家具、一摞摞行李箱被抬进了火车车厢,等了好久,站长终于给手下人使了眼色,周曦沐松了一口气,正要指挥伙计装车,被站内一颇为蛮横的军警拦住,盘问箱中究竟为何物,要逐一开箱检查,周曦沐心急火燎,昨日的预感成了真,怎么办?莳芳还在等她,周曦沐看了一眼手上的欧米茄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婚宴下午两点开始,再晚就来不及了。
周曦沐此刻正陷入无限焦灼,而白莳芳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饭店的宾馆房间里,白莳芳身着大红色旗袍,站在镜中看着自己,她特意去理发厅做了个头发,可她此刻的眼中除了新娘的娇羞和期待之外,还有浓浓的担忧。平日里她最欣赏他的责任感与担当,此时此刻明知不该,却还是有一点点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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