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把头高声补充道:“马县令,我这里要提前交代一下,交给锦衣卫的信笺,千万不要自行拆看,否则,锦衣卫可绕不过你们全家老幼。”那师爷忙回道:“是是是,县尊大人晓得机密,玩万不敢胡来。”
七把头“嗯”了一声,接着道:“我身受重伤,还要讨些草药,就请马县令安排人辛苦一趟吧。”也听不见那马县令说话,那师爷抢道:“请上差随小人这边来,药房在西厢房。”
那师爷又向马县令告辞,推开房门引着七把头出去了。
听二人远了,沈秋月低声对陆云汉道:“什么信笺,我去抢来给你瞧瞧。”陆云汉摇头回道:“这个不重要,跟着那厮,定能查出些缘由来。”说罢又拉着沈秋月远远尾随七把头而去。
屋内的马县令支应走了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了桌上,只见他双目红肿,两腮的肉耷拉在胡须之上,已然憔悴至极,他又手捏着那行看了又看,一下扔掉了空桌一脚,继而双手抹脸,抽泣起来。哭了几声,又喃喃吟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不一时,走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的小白胖子,正是那师爷。
那师爷见了桌上的信笺,急道:“县尊大人,这信是要紧的物件,乱扔不得,可要收好了。”那马县令止住了哭声,冷笑一声不搭理他。
师爷道:“县尊大人,不是卑职多嘴,似方才那些话,万万说不得,免得段送了前程。”
马县令一抬老眼,又把头一扬,冷笑道:“前程?我马某被贬此地做县令已经十年之久,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师爷自知失言,又忙道:“县尊近来累着了,还是让卑职扶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话间有衙役前来敲门,那师爷一开门,就听衙役急道:“钱师爷,快请县尊大人,京里来的锦衣卫到了!”
钱师爷急道:“快开中门!快开中门!”那衙役飞奔而去。马县令这才不耐烦的站起身来,整衣出门。
马县令转过照壁,一队大汉列队而立,各个身着飞鱼服,威武又冰冷。飞鱼服极似蟒袍,师爷见了不由双腿打颤膝盖发软。
头前一人雄壮高大,豹头环眼,浓眉虬髯,活似画里的钟馗,正是陈璋。
马县令施礼拜见,将一干人迎进了二堂。钱师爷精明,即令伙房准备酒宴,安排房舍。
马县令科甲正途出身,素以风骨著称,今日见了这伙瘟神,也不禁仔细起来,酒劲已经去了三分。
陈璋自非文雅书生作派,径自高座堂上,随手抓起茶碗来,咕嘟嘟牛饮而尽,张口道:“贵县,兄弟们由京城赶来,一路上马不停蹄,你这就备些酒肉来,再安排休息,兄弟们吃了好睡觉,明日一大早还要去闲云庄瞧瞧。”
马县令见他趾高气昂,心有不爽,只默不作声。
陈璋见这位县令五旬上下,耷拉着脑袋领袖拱腰而立,知道他不曾见过锦衣卫,惊得呆可了,咧开大嘴哈哈一笑。
钱师爷忙赔笑道:“回上差,县尊已经吩咐备宴了,诸位的住所也安排妥当了。”陈璋一扫满面风尘,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一时酒宴摆开,一干锦衣卫共计十人全部入席,马县令和师爷站立在陈璋两侧侍候。
陈璋哈哈一笑,转过身来道:“咱叫陈璋,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马县令听他官居从三品,躬身道:“下官马仁宽,见过大人。”
陈璋道:“马县令休要客套,这就坐下一同吃些吧。”说着一脚踢开旁边的,拉了马县令坐下。
这伙人也不多话,一阵风卷残云,倒胜了马县令与钱师爷的一番赔笑。
酒足饭饱,陈璋精神抖擞,即令众人早早休息,又留下马县令与钱师爷单独说话。
钱师爷又令沏来一壶上好的明前,立在一旁侍候。
陈璋咂着茶,向县令道:“咱为何事而来,想必贵县也知晓吧?”钱师爷笑着回道:“本县出了大案,县尊大人据折上奏,上差必是为此辛苦奔波而来!”陈璋瞪了他一眼,向马县令问道:“不知贵县如何处置的现场?省里派了何人前来勘察呢?”
马县令回道:“接道报案后,下官即刻命人封锁了现场,一面上奏省里,当天夜里按察司派了雷千户率人前来,下官这才依命协助雷千户依律善后,不想,天降地震……”
陈璋见马仁宽满嘴官样文章,打了个哈欠,道:“也罢,也罢,我已命人往现场去了,明日亲自去一趟便有分晓。”
马县令站起身来,拿出七把头留下的信笺交给了陈璋,道:“时才有人拿了省里都指挥使司开据的文书,要下官将这封信原封不动的交给前来督办闲云庄命案的锦衣卫上差!”
陈璋“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接过那信笺,一阵打量后拆开读下,面色陡然一变。
马县令、钱师爷见他神色有异,立于一旁不敢做声。陈璋将那信笺看了三遍,竟然走到灯下烧了,转头笑着问道:“贵县,想不想知道这信上的内容啊?”
马县令拱手回道:“下官不敢,也不想知道!”陈璋咂了一口茶,回道:“告诉你也无妨,这信上说,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忠宋大人叫我不必纠察闲云庄血案了。”
马县令吃了一惊,低头沉思不语,钱师爷张大了嘴巴,道:“啊?这……是怎么回事?”言罢又自觉多嘴,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道:“该死!该死!上差请恕罪,都怪小的多嘴!”
陈璋望向钱师爷,竟抱以一笑,钱师爷见上差对自己态度大变,不由低下头去。
“问得好!”陈璋揉揉颔下钢髯,钢牙一咬,道:“我身受皇恩,被认命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管的便是这江湖绿林之事,闲云庄出了事,我如何不能查个水落石出?我是奉了陈洪陈公公的差遣前来查案,除非有万岁的圣旨或者陈公公的宪令,否则,谁的话也不好使!”
钱师爷虽不是朝廷命官,但知晓锦衣卫的机构组成,眼前这位陈璋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乃是从三品官衔,而不让他查案的锦衣卫指挥使是正三品,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看来这姓陈的新官上任,难免得意忘形,又仗着大太监撑腰,公然与顶头上司做起对来,难保日后不被挤兑……
他正思量间,又听见陈璋向马县令吩咐道:“贵县,本官此次奉命查案,只带了九个兄弟前来,连我在内共计十人,人手实在不够,明日一早,烦请贵县点齐三班衙役,归本官查案差遣!”
却见县尊马仁宽充耳不闻,只领袖弓腰而立,不见回话,钱师爷素知这位县尊大人的脾气,不仅口无遮拦,而且形势怪诞,常常顶撞上司,便连省里大员也被他得罪不少,如今见他又对锦衣卫的阎王犯起倔来,不由替他捏了一把汗冷汗。
陈璋黑脸一沉,又拖着嗓子“嗯?”了一声,钱师爷吓的急忙扯了扯马县令袖子。
马县令挺直了腰杆,朗声回道:“回上差的话,地动之后房毁田摧,数十万百姓食住无计,眼下襄阳县内衙役官差不仅要抽出人手维持秩序,还要出城运量,留下的还得搭篷架锅下米施粥,奔走忙碌,本县实在抽不出人手,相助大人了!”
陈璋闻言暴跳而起,一拳将手下的八仙桌打得粉碎,钱师爷吓的魂飞魄散,两腿发软,普通跪在地上,想说些好话,哪里还能张的开嘴?
陈璋收了怒火,喘着牛气,道:“马仁宽,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顶撞锦衣卫,可知是什么下场?”
马县令偏不受他威胁,正言回道:“生民遭难,我马仁宽自当要以全县百姓为先,闲云庄上上下下的命,比起我全县老幼来,孰轻孰重?我马仁宽的命,比起全县老幼来,又算的聊什么?”言罢竟朗声大笑。
陈璋统领锦衣卫多年,何曾见过地方小官如此对锦衣卫无礼?竟气得几声冷笑,几乎一掌拍去。
又见马仁宽扬起头来,朗声道:“吏治昏聩,行政不明,如此大灾面前,生死存亡之刻,当权者尚不知轻重,不分缓急!查案查案,查你奶奶个案!死了几个盗匪要紧,还是死上万千百姓要紧?如再不设令救灾安民,瘟疫四起,激出民变来,我大明可要动摇根基了!”
陈璋气得瑟瑟发抖,道:“好好好!好个马仁宽,好个马仁宽!”伸手已抽出了腰刀。
眼见马县令马仁宽性命不保,钱师爷终于颤抖着声音,求饶道:“上差息怒!上差息怒啊,马县令喝醉了,马县令喝醉了,时才就开始胡说了,上差千万不要当真呀……”
房梁之上,有一男一女尾随陈璋十人而来,又暗中伏于梁上,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男的先见先见马仁宽先前几句话义正言辞,不由暗暗钦佩这位县令。又听见末了将闲云庄说成“盗匪”早就心如刀绞,怒上云霄。
他见陈璋抽出腰间佩刀,却也暗运功力,若梁下的陈璋正要动手杀人,他就要出手相救了。
却见马仁宽仍不痛快,索性哈哈狂笑,接着道:“你锦衣卫在朝中素来横行霸道,专与阉人为伍勾结谗佞,阴谋算计罗枳罪名,害了不少忠良,别人怕你,我马某人偏不怕你!依着我看,锦衣卫早该被裁撤了,非但锦衣卫,便连宫中内庭十二监、四司八局,也该裁撤,国家养了数万宦官,干什么事来?专门败坏吏治,盘剥百姓,实为国贼巨蠹。”
陈璋哈哈大笑,道:“姓马的,爷爷要看你究竟是什么来路,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攀扯宫里,今夜你如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爷爷还就不动刀子了。”说着又回刀入鞘。
马仁宽一抖官袍,昂首朗声道:“马某祖籍直隶,嘉靖二十二年进士及第。”
陈璋虽为武夫,看似粗犷豪放,实则自有精明之处,又听马仁宽进士及第,不由再次打量了一番。冷笑道:“嘉靖二十二年的进士,怎么,二十多年来,依旧混了个县令?”
钱师爷见陈璋语气见缓,忙插嘴道:“回上差,我们县尊原在督察院供职,十年前被贬到襄阳任知县。”
陈璋惊呼一声,道:“督察院?你……你就是当年的右佥都御史马仁宽?”
马县令长叹一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十年前:督察院左佥都御史杨文泰,利用登丰楼的一阙《金缕曲大造声势,继而纠结御史学子联名上书弹劾严嵩父子,最终杨文泰被杀,全家流放,马仁宽因此被贬襄阳,做了十年县令。
“左杨右马”,在读书人眼中,他们的名字足以与另一些光辉的名字相提并论――“越中四谏”、“戊午三子”。
梁上女子早已泪流满面,而那男子生恐她漏了踪迹,已伸手点住了她的穴道,他望着梁下的三人,又想起闲云庄的血案,也默默留下了眼泪。
梁上二人,正是张继与杨小若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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