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力躲在太白湖湖边子堤根儿的乱草窝里,看着大渠堤上一条条手电光射过,赶紧把笨身子往下趴得更深,头也不敢抬。先是他被几个男知青看住押在杂屋里,支楞着耳朵听见虹羽几个人说给那死鬼淑光查啥的伤,写啥的伤、病证明,牛力心里倒也冷冷地笑着,一点也不害怕。“那死鬼不是嫁给俺牛力了吗?她不是生是俺牛力的人,死是俺牛力的鬼吗?死就死了呗,关她们那几个小娘们屁相干?查了又能把俺贫协组长咋样?哼,老婆从来都是牵来的驴子买来的马,任俺骑来任俺打,何况那死鬼,咋说也不是俺打死的!那点小伤小疤的算个球?她们写啥的证明信到公社去,总得请公社干部来了结吧?公社杨书记决不能难为俺牛力的。虹羽小娘们你们瞎闹腾个啥?哼,不就是赔个礼,低个头,写个检讨吗?还能把俺牛力咋样?倒是眼前这横着扁担的叫个啥木生的小子有点儿唬人,俺老实等着杨书记或者公社干部来,可别吃了这小子的眼前亏。”他一听虹羽把木生叫走,心就更落到肚子里了:哼,她怕她自个儿走了这小子打死俺呢!还是不敢把俺牛力怎么的吧?牛力得意的想着,竟然窝在装籽棉的竹筐里睡着了。及至被半夜的广播匣子闹醒一听,牛力这才知道虹羽叫全公社的知青都来跟自己算账,还要让自己给那死鬼淑光抵命!这下可把牛力吓得不轻!他想起结婚那天在公社礼堂看见的,那些个头发扎扎的刺儿头男女知青们,更想起那些个砸在自己头上的甘蔗皮、甘蔗蔸子甘蔗梢儿,还有喷在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眼前这十来个横眉立目、哭哭嚎嚎的男女知青就让自己挪不了窝儿,再要来上百十个抄着家伙不要命的知青,那还不把俺这百十来斤活剥了!别说都抄家伙砸俺,就是那些小丫头们活撕也把俺给撕成八块,那些毛小子们拿脚踹也得把俺给踹成粉粉末儿啊!牛力心惊肉跳地想着,恨不能将粗笨的身子缩成一颗绿豆粒儿从门缝里悄悄滚出这小杂屋,然后随便找个啥的旮旯藏住,躲出这条命来。“不行,俺得逃!”他小眼一睃,见换班儿看自己的那小子也转过脸去专心听广播,便小心挪开屋角堵着的一只装着喂鸡的瘪谷的旧萝筐,从那个被猪拱出来的破洞里爬了出去。然后慌忙一阵狂奔,躲到这老堤根儿乱草窝子里。那一阵狂跑把牛力昨儿晚饭喝的马尿全变成汗,浸透了他的汗褂,绒衣,连棉袄也浸湿了背上和胁下。这阵子到了荒野外,小北风一刮,便又浑身冷浸浸的凉得直嗫牙。隐隐听见沿渠堤走过的知青们粗声大嗓门的骂着自己“畜牲!属驴的!非活扒了他的驴皮,阉了他不可!”牛力吓得紧紧抱着冻得硬硬的脖子,紧紧夹着僵冷的大腿,牙嗑嗑地想着:“唉,也怪俺喝多了黄汤、马尿,怎么就做出这样的蠢事。这下老婆也没了,自己还野狗似的钻在这乱草窝子里!也不知这事咋的才能了?工夫长了就不叫人揍死,冻也得把老子俺冻死呀!”

杨书记跟虹羽她们颠颠簸簸地赶到牛力家,屋前屋后已经赶到数十个离得近的知青和农村小伙子,屋里的人们这才发现牛力已经钻破洞跑了,乱糟糟地嚷着亮着手电筒四处寻找呢!木生听说牛力跑了,恨得牙痒痒地骂着;杨书记心里却像轻了许多,这牛力一跑,事儿就好办多了,也不用担心再出几条人命了。虹羽心里则不知道是沉重还是轻松,她看到眼前的那个乱劲儿,不知道自己去公社广播通知所有的知青是否做得对,因为她拿不准自己能否控制得住这种场面和这么多怒气冲冲的人。万一人们抓住牛力,一怒之下打死了他,不也是违反了法律吗?尤其是木生,先前和玲俐让木生一起走,就是怕木生不顾一切的打死牛力,那不是也毁了木生吗?虹羽想着,看着到处闪烁着找人的手电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大家伙儿能找到牛力这杂种。

乱跑乱吼的人们到天亮也没找到牛力,就都聚到牛力屋前的晒谷坪里,几十个人点一堆火围着烤火骂娘。人越来越多,火堆便又增添好几个,连牛力房前的一大块地里也燃起了火堆。杨书记一到便跟玲俐,兰兰几个进屋看看淑光的尸体,他看着淑光那张削皮见骨的瘦脸,看着两层衣服也掩不住淑光那身嶙峋支楞的瘦骨,心里也刀扎扎地疼。两年前,这孩子比现在的虹羽还壮实吧?二十一岁实在还是个孩子呀!杨书记胸膛里那颗养儿养女为人父母的心,也被眼前这堆堆血棉絮浸得生疼。“唉,难怪虹羽她们看了悲痛万分,连我这大老爷们也不忍猝看呢。”杨书记摇摇头,转转复复又用玲俐的白手帕盖上淑光的脸,然后走到饭堂火堆旁坐下,就着三节大电筒仔细看了淑光的伤、病检验证明,向玲俐询问了她给淑光看病的情况,然后又看了淑贞写给虹羽的信,并单独向老队长夫妻证实了淑贞信中的情况,只气得他怒火万丈,七窍生烟!如果牛力那畜牲当时站在他眼前,保不定他当书记的不狠抽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几个大耳括子!可他毕竟是杨书记,一社之长,坐下来细细一想,便觉得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要是依着虹羽她们的主意如实上报县知青办,县公检法,那这事儿就会闹到地区,省里,上面若再逐级来人调查,那他这位模范公社书记将会头上顶屎盆,脸上抹锅灰,闹个灰头土脸,臭不可闻不说,连县革委也会脸面无存了!牛力这畜牲可害苦了老子!真恨不能抓住他,让这些知青活剐了才解恨解气呢!可是,自己怎么办?怎么向县委邱书记交待?自己的前途还光明吗?自己的脸面,成绩全没了,既使上面不开了自己,我杨正凯还怎么做人怎么当书记呢?更何况,张淑光是自己主婚嫁给牛力的,自己还喝过他们的喜酒,还让小李上报过她的扎根材料,这下根没扎下,人倒死了,而且还是这样的死法,这,这我能脱得了干系吗?不能,万万不能!不能如实上报!如实上报自己就完了,前二十多年的苦、累全白受了!前不久,县委邱书记还透风给我说,我年后有希望调县农委或者农科委去当二把手呢,那不是全毁了吗?牛力呀牛力,等过了这一关,看我杨正凯怎么治你这个混杂种!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怎样让虹羽这帮知青安静下来,让他们先息息火,平平气。对,先答应一定严惩牛力,然后让死者入土为安,让知青们各自回队去,虹羽、兰兰几个女孩便好安抚得多。反正淑光也没正式苦主在这儿,她父母成分不好,就是在这里又能怎样?多少赔点儿钱、粮什么的,也能解决问题的吧?唉,张淑光啊,也不是我杨正凯不为你伸冤,我这当书记的这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哪!你放心,牛力这家伙我一定得把他送进大牢去,不过不能拿这件事儿作为理由。

杨书记千头万绪的想着,天也就亮了。他走出屋子,拍拍身上沾的柴草灰,把团高官李三宝叫来让他安排大家伙儿吃些早点。三宝书记为难地指指那好几百个人,说那点儿副食品连点心还不够呢!杨书记抬眼一看,看出那些农村青年全是那些分落户的知青“家”里的“兄弟姐妹”,或是队上跟知青要好的哥们儿姐妹们。心里说:“嗨,你们也来凑个啥的热闹啊!”杨书记想想,叫小李跟老队长尽快弄些猪肉弄几只鸡,尽快给准备百十个人的饭菜。然后让虹羽、兰兰几个帮助维持秩序。最后,他清清嗓门,大声向已经聚拢的青年们说:“知识青年同志们,农村青年同志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我公社优秀知识青年张淑光同志不幸去世,现在初步调查,是被牛力这混蛋折磨死的!我个人向大家保证,一定要彻底清查牛力的罪行,一定要严重惩罚他!过了春节,我马上召开党委会议严肃研究处理这件事,一定作出公正的处理,为死者讨回公道。大家请放心,党的政策历来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走一个坏人!现在,我希望大家保持冷静,不要冲动!请大家相信我杨正凯!现在,我要求农村青年同志尽快离开,回自己家里去。大家辛苦了半宿,这种正义的热情是值得表扬的!但是,今天,是年三十儿,家里的老人们都惦着你们呢。所以,大家伙儿都应该回去。知识青年们暂时留下,派出代表,跟我和团高官李三宝同志商议张淑光同志的后事处理,让死者入土为安。好,现在农村青年们先回去,听见没有?先回去!你们难道不相信我杨正凯吗?嗯,这就对了,回去准备好团年饭,等着你们的知青姐妹兄弟回家团年。好,现在请大家静一静,选出四位代表,我们一起商量办理张淑光同志的后事。”

虹羽、木生、大喜、兰兰自然被推选出来当了代表。整整一个上午,商谈僵持在是找到牛力后将死者安葬,还是安葬后再找牛力算帐这个问题上。全体知青们默默坐在火堆旁,连有肉有鸡的午饭开出来也没人去吃。大家似乎从淑光的死中感觉到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以后,我们自己该怎么办?下放前的动员报告会上,画在知青们脑海里的那些美丽的理想和希望,早被“纯劳力”这一严酷的现实粉碎了。现在,知青身份的微贱似乎被淑光的血映衬出来,今后的出路希望,似乎又被淑光的死击得无影无踪。知青们心里似乎长上了草,非要在为淑光讨回公道这件事上一争高低,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下午,公社杨书记为了不让这件事拖到大年初一,便做出妥协,答应派出十几个基干民兵去找牛力,条件是不能当场打死牛力,一定要经过公社党委研究后再作处理。知青们的情绪也渐渐冷静下来,保证不动手打人,只要牛力披麻带孝跪送淑光,就同意让死者入土为安。

傍晚,给淑光穿上特为她赶制出来的新棉衣棉裤,入殓在大队杨支书说是为他老娘准备下的薄板棺材里,被抬出牛力的家,停放在屋前的两条长板凳上,只是牛力这混蛋一直说是没找到,迟迟不肯露面。

冬季日短,眼看天色黑尽,又累又饿的知青们失去了耐心,重又鼓噪起来,哭喊吵骂声一阵高过一阵。憋红了眼的余木生发疯似的冲出屋去对愤怒的知青们说:“兄弟姐妹们,牛力这杂种整死了人,还躲着连出来为死者披麻带孝都不肯,我们能让张淑光就这样象狗一样偷偷埋掉吗?”“不!不能!”“那好,现在我主张把张淑光抬进屋去,一把火烧了牛力的狗窝!也算是为死者讨回一点公道!大家同意吗?”“同意!烧狗窝!火葬!火葬!火葬张淑光!”怒吼声中,几十个男知青冲上来,几十条嗓子发声大吼,几十条臂膀便把张淑光的棺材抬进屋放在床上,然后,知青们哭着吼着一人添一把棉梗柴,顷刻间便填满整间正房。几个知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几瓶煤油浇上,一根火柴便点燃熊熊大火。

公社杨书记没有阻拦,他知道无法阻拦。看着虹羽一个人喊破喉咙也拦不住红了眼的知青们激烈的行动,他心里甚至冒出丝丝快意。因为他知道这件使他头疼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烧了这栋破房子和死人,知青们便没有任何理由再闹下去,他甚至闻到了家里香香的年夜饭气味。“牛力,你这杂种!三十初一成了没窝儿的狗,你狗日的哭吧!活该。”杨正凯默默地想着,眼见得熊熊大火吞没了那付薄板棺材,烧穿了房顶,一股火头冲出屋顶一丈多高,然后迅速向两边房脊燃去。他四周看看,幸好牛力的家是孤零零的,离最近老队长家也还远着呢,四周又没树木连着,少了许多麻烦。他看着知青们安静下来,全体默默地站着饮泣,眼里映闪着亮亮的火光,脸上流淌着一条条亮亮的泪水,心中也不觉恻然。他想了想,让李三宝和老队长带人抬来队里上工地用的大铁锅,搬来几块大土砖砌了一口简易灶,然后把午饭的鸡肉猪肉,豆腐白菜一古脑儿倒了进去熬热了,又抬来从中午蒸到现在的大甑热饭,极力劝大家一定要吃饭。说人是铁饭是钢,大家整天整夜的都不吃不喝,张淑光如果有灵有知也会于心不安的。说完,杨书记自己首先拿碗盛上饭带头吃起来。边吃还边说:“大家都来吃!来呀!哎哎,这就对了。大家饿坏了,我这当书记的怎么向你们爹娘交待呀?对,对,好,多吃些。这才对咧。”

虹羽当晚是被人抬着回去的。等她病好,已经是正月十五元霄节了。小顺子觉得姐姐病好了也跟从前不一样了,说话少了,声音沉沉的,脸上从不带笑。这不,今天他特意挖空一个大桔子做的小桔灯,点了烛头送到姐面前,姐也没笑呢。

病好以后,虹羽到底也没去教队上那些孩子们和大姑娘小媳妇儿识字,而是每天坚持去大田干个黑汗水流。她说这样她自己心里也舒坦些,虾叔也就随她。闲下来时,她总怔怔地一个人发愣,顺子叫她吃饭也得叫上好几声,还得拉拉她的衣角,她才能回过神来。有时她也想看看书,只是那书上的字老像野马似的一群群从她眼前飞驰而过,一个字也进不了她那似空非空的脑袋。有大半年,她在大白天睁着眼也能看见那熔着淑光魂灵的烈火炽焰交织而成的血红大十字。

那晚火起之时,虹羽痴痴地站在燃烧的屋前,眼见那火燃着了正房的满室柴薪,火舌顶穿房顶,冲向夜空,然后左右横窜,舔燃厚厚的稻草房脊,于是,恰恰形成一个巨大的血红的火的大十字。虹羽的四肢抖抖发冷,心却被烈火烤得熔熔欲化。哦,溶化掉的原来是她心上那层冰壳。冰壳溶化后,她的心并不曾因此感觉热起来,反而更加变得又冷又硬。虹羽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成了一座坟,这坟里不仅装着许多死去的魂灵,还装着她自己童年的天真,少年的幻想,还有青春的梦。她仿佛看见柔柔弱弱的淑光被火焰冲托得冉冉升起,被风卷了去,耳边只留下她临终那句“我会保佑你的,嘻嘻,我会保佑你的!”哦,可怜的好人,你连自己的生命也不能保住,早早儿无奈地化为飞灰,你那随风而逝的灵魂还能够保佑别的什么人吗?!恍惚中,虹羽觉得自己的心坟上长了草,长了刺,那草刺飞快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充塞,霎时间便填满整个胸腔。她只觉得胸口闷胀,绞疼难忍。只听她猛然大叫一声,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射向烈火,身体便重重地倒下去不省人事。

病好以后,虹羽觉自己的心坟重又罩上一层厚厚的冰壳,虽然已经不觉得锐锐地刺疼,却是沉沉地坠得慌。她明白,任是春暖夏炎,这心坟上的冰壳怕是难得化解,难得轻松了。日子一长,虹羽察觉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这个原本乐呵呵的家庭沉沉地乐不起来了。她知道喜奶奶的眼神里透着疼爱;玉兰婶儿的眼神总也忧忧虑虑的;虾叔的脸上明写着焦急与无奈;就连小小的顺子也眼怯怯地不敢缠着自己给他讲故事听了,虹羽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日渐骨立形销的缘故。她不想这样,可是,她一干起活来总是不顾命地干,吃起饭来总觉得胸口堵得慌。她也常想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有次喜奶奶看了她拼命挤出来的笑脸,反倒心疼得掉下几滴老泪。之后,喜奶奶让全队人都不要在虹羽面前提起那件事儿,免得虹羽心里更难受。

大病不死的凌虹羽跟被撤了大队医生的玲俐,成了莫逆之交,两人常常在虹羽的小屋里轻声小气地说些什么。玲俐总说是来借书还书的,说的全是关于书的内容的话。十多年后,玲俐在改革大潮中,险遭灭顶之灾也是虹羽救了她,因为玲俐救了她两条命呢。这是后话,下部书中自有交待。

这一天,玲俐脚步悠悠地又来找虹羽,虹羽一看就知道她准是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要告诉自己了。玲俐一向是个木壳热水瓶,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只有虹羽能读懂得她的眼神和体形语言。果然,玲俐告诉虹羽三件喜事:第一件,虹羽一下子收到三封信,她给她带来了。第二件,她后天结婚,男方就是下定决心跟她一起修地球的原公社广播员徐小根同志,今天好不容易才领到结婚证呢!想请虹羽后日去她家喝杯喜酒,吃个便饭,问虹羽敢不敢去?她家可是富农。虹羽说:“有什么不敢?去。”玲俐的大眼睛闪了闪,拍拍虹羽手说:“还有一件事,我拿不准是不是喜事,这也是人不报应天报应吧!说了你可不准又难过。”虹羽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说吧。”玲俐顿了顿说:“牛力这该死的杂种真的疯了。我早听人说过,只是不信,也没敢对你说。昨天下晚我和小根收了工赶往他家去住,今早好就近去领结婚证。路过金牌十队,见那畜牲狗似的卷在乱草窝里,哭得泪水鼻涕一大把的,嘴里乱叫着淑光,好人,回来吧。见了我和小根就自打嘴巴叩头求饶说:‘我不是人,知青爷爷饶我狗命吧,我叩头,我带孝!嘻嘻嘻嘻我又没老婆了!知青爷爷,知青爷爷,饶我狗命吧!’虹羽,虹羽!你,呃,你说这不是天报应吗?”虹羽脸儿白白的,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流泪。玲俐走后,虹羽傻傻地坐了半夜才想起看信。妈来信总是先诉她自己的苦,末了还说城里形势又紧了,听说这一回搞大清洗,就是要把城里的二十一种人,老老小小连家带口都搬到乡下去呢!也不知道她自己这把老骨头能否躲得过去?眼下倒没什么动静,只是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的,真不如死了倒好。又问虹羽能不能回去帮她找邵林他爸说说好话,兴许会有用。虹羽冷冷地想着:这种事,找谁也白找,哪处黄土不埋人呢?让我为这去求人,犯得着吗?再说,让我巴巴地去求人说好话,我也不会呀!虹羽摇摇头,出口长气,又拿起二哥的信拆了看着。二哥怕有两年多没来信了吧?这封信倒是厚厚长长的。原来信里还夹着伍块钱呢!信上说他给大哥的于师长连去三封信,这才收到于师长的回信。原来这姓于的又升官了,现任海州大军区的政委兼司令,二哥的信是转了几处才收到的。于政委回信很短,只说他在虹羽小的时候就喜欢她,由于失去联系不知道虹羽下放这么多年还没上去,今年秋季征兵一准派人来东港公社招她。二哥让虹羽做好准备,常打听着。二哥信上还说了许许多多她当兵去的好处,将来如何如何,全家人会因此如何如何,最后还让虹羽千万得按照他写的地址赶紧给于政委写封感谢信去,因为秋季征兵最迟半个月就开始,再不写就来不及了,让虹羽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虹羽看得心烦烦地把信扔到一边。她不想当兵,更不想求人。因为她怕看见黄军装,更怕看到那些穿着黄军装的活生生的人!这会让她想起大哥,想起林大伯、赵大哥、山根哥以及那些死于海啸的大哥哥们!何况又要去求人!“求人,求人,我干嘛要去求人?喜奶奶说过的,哪块土上不活人呢?我有一双手,能养活自己,我干嘛要巴巴地写信去感谢那什么政委?我又没求他帮我!哼,再说……”虹羽现在想起那位于师长那张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的胖脸,总觉得这种人不见得就那么可靠可信: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主意?鬼才明白。可是,如果不去当兵,难道就一辈子在这儿呆着?啥时候是个头呢?往后,往后,虹羽真不知道往后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可是,如果去当兵,会让我当什么兵呢?护士?电话员?还是文艺兵?我能当个好兵吗?爸生前常说不管干什么都该先想着要干好,要不就别去干。可是,我还能重新适应没有了大哥的兵营生活吗?如果不能适应那我还能把工作干好吗?不能干好工作那我还算个好兵吗?再有,我如果去了那么远,妈妈怎么办?二哥绝不会管她的,当兵可是至少三年不准回家啊!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