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几个人强咧出笑脸,跟好心眼的老憨队长道个别,提着拎着背着扛着各自的行李杂物跟春姐默默地一路来到大队部。大队部里早来了几个大伯大婶们等着呢,有才会计说道几句,就让老人们领上白梅,珍儿几个人各自回她们的“家”去了。唯虹羽“家”里没人来。有才会计见虹羽脸儿沉沉的,忙对春枝儿眨眨眼说:“虹羽,俺这回可存了偏心眼儿,给你挑了个最好的家,春儿你说对不?”春姐笑笑拉虹羽坐下等等,一边说:“是六队队长张虾儿家里吧?这家人可没得说,虾儿哥直道,玉兰嫂儿能干贤惠,小顺子乖巧,尤其是那位老太太更是一付菩萨心肠。她们家三几代独丁,愣是没一个闺女,老太太想闺女都快想出病来了!有才,我准知道你会把虹羽分她们家,老太太见了虹羽不得像拾了个宝贝疙瘩似的嘴都合不上来才怪呢!”虹羽笑笑还是不吭气。有才会计不知道虹羽心里在想点儿啥,又笑笑说:“虹羽,把你们分下户虽然是公社的指示,我们也觉得这样倒挺好,起码你们生活有人照顾,不会吃了上顿愁下顿了吧?干活不干活的,全归大队给你们发粮、油,保证饿不着你们几个小姐妹。再说,往后大队要抽你们几个搞宣传不也方便多了?可有一宗我得先对你说说,这家人连老带小共四口人,个个都是好心眼好脾气,只是模样长得不济,虹羽你可别在意。特别是玉兰嫂子,小时候让火烧了脸,冷不丁儿见了她,能吓人一大跳!这话我可先对你说下了,你绝不可以嫌弃人家。常言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好人孬全在一颗心不是?好,我也甭多说,你去了就知道,我去看看虾哥忙啥去了,虹羽你跟春姐先歇歇吧。”虹羽笑笑点点头。
有才会计匆匆走了,虹羽想起口袋里的两封信,急忙掏出来看看。只见一封信是邵林写来的,一封是她盼望已久的罗星写来的。虹羽心里暗暗骂着:“这家伙,我还以为他上天入地了呢!”一边撕开信封,掏出信纸急急看了起来。只见信上草草的写着三行字:“虹羽,我急需出远门一趟,去处不详,归期难定。可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另告淑光,她父母弟妹已安排妥当,放心。婚姻勿当儿戏!切!切!虹羽,一定等我!千万等我!罗星。1967.9.20急草”虹羽看完手抖抖的,她擦擦眼睛又把日期反复看准了,确实是1967.9.20!她情不自禁地喃喃念出这个过去了两年多的日期,春姐听了忙告诉她说有一封信是昨天清理大队部时,从一大捆报纸里面掉出来的,虹羽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春姐见虹羽脸色不好,问她信里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误了什么大事?虹羽轻轻摇摇头,满心疑惑地装好了信,塞进口袋里,抬头便看见有才会计跟一个瘦精精的中等个儿汉子走进大队部来。那人一进门便对虹羽笑笑,一边替虹羽提行李一边说:“嗬嗬,是虹羽吧?走,俺们回家,奶奶早起就盼着呢!都怨叔破事儿多,你玉兰婶子刚才还念叨说远远看见别人家都把孩子领走了,怕你一个人觉得委屈,让叔给你赔个不是呢!你看,叔就是整天破事儿多,穷家难当呀!虹羽,你不会见叔的怪吧?”春枝儿和有才都笑了,春枝儿说:“哟,虾哥,你咋知道她就是虹羽呀?”虾队长说:“看过几次她演的宣传戏呗,连俺家小顺子也知道俺家分到一个最好看的姐呢!”春枝儿又说:“看把你乐得,几时又升成了叔了?虹羽可管我叫姐!”虾队长就更乐了,嗬嗬笑着说:“这可是俺娘说的,说是人家小闺女十几二十岁,只比小顺子大十来岁,可不是小顺子他姐吗?俺小四十岁当叔也满够了不是?”有才也笑着说:“虹羽的口粮每个月80斤,从上缴大队提留里扣除。怎么样,够了吧?”虾叔说:“口粮不口粮的,俺也不在乎那个,有俺吃的就少不了她那几口,俺就图个俺娘心里高兴。虹羽,俺回家,跟这些没事人儿穷聊没个完,奶奶的脖子怕是望酸了呢!”虾叔一边说一边把虹羽的大行李卷,小网兜啥的一起拎着就走,虹羽倒成甩手大小姐了。虹羽不好意思空手走,拿过虾叔胁下夹的一摞书,心里挺畅快地跟他回了“家”。
虹羽回的这个“家”可真是一个热腾腾暖乎乎的家。六队是全大队唯一不住堤上住垸内的生产队,家家都住得较宽敞。小庄稼场院里,两明两暗的小土砖房前,早聚满了四邻八舍的大姑娘小媳妇和半大孩子,一见虹羽,大家伙儿全围上来拉拉手,说说话,虹羽只能傻呵呵地对她们点点头笑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她们这个说:“嘿,让俺瞧瞧这双手,咋就那么灵巧,扯的那琴别提有多好听了!”那个说:“嘿,瞧那小模样,也干了三、四年农活了,咋就不像俺们这五大三粗的呢?”“人家是城里人嘛,有知识嘛。”“有知识就不兴多长肉?要俺看还是饭吃得太少了。”“兴许吧,瞧,那么大一摞书,看也把人给看瘦了!”“哎,虾儿叔,你可得让俺婶子多做点好吃的喂喂她,俺农村活重,身子太单薄了可透着累呀!”“俺听七大娘说,这丫头干活实诚着呢,样样不怵!”“那八成儿是累的吧?往后啊,俺们干活让她给俺唱唱歌拉拉曲儿听听就成,大伙儿说好不好啊?”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那敢情好,反正俺也不指着她当劳力。”“听听曲儿,干活也有劲儿!”“对,工分照记,众人抬一嘛。”一院子姑娘嫂子说得吱吱喳喳极热闹,把虹羽给闹得脸儿红红的不知所措。就见一位慈眉笑目,也是瘦精精的老太太走上前来说:“哎,我说你们怎么啦?看把俺孩子闹得!开斗争大会呀?把俺孩子围在当间儿!没见她还拎着一大摞子书吗?小顺子,给你姐拎回屋去。你们呀也给我散散,天儿不早了,回家做饭去,明儿再来说话。”只见人们一边笑着散去,一边打趣说:“哟,喜奶奶,这就护上啦?怕俺活吃了她?您老人家当心别乐掉了剩下的几颗大牙!哈哈……”喜奶奶乐得脸儿皱皱的,一边笑骂着:“咄,小贫嘴们,就知道贫!当心嫁不出去!”一边伸过手暖暖的拉住虹羽的手说:“孩子,进屋去,外边凉着呢,屋里暖和。”虹羽顺顺地跟老人走向屋门,一边问着:“奶奶,您身子好吗?”喜奶奶说:“好,好着呢,没病没灾,能吃着呢!你别看咱队不是先进队,没得表扬没挂锦旗,粮食油可不缺,这就叫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孩子,俺庄户人讲究个实在,弄那些个花花哨哨
的玩艺儿也不能当饭吃不是?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这人哪,还是实诚点儿好啊!”说话间,虹羽跟喜奶奶就进了暖烘烘的屋子里。
离吃晚饭还早着呢,屋当间就摆上饭桌杯碗,厨房里也飘来阵阵饭菜的香味。小顺子正呆呆地看着虹羽的那一大摞书,不时还用小手隔着网袋眼儿摸挲着那些厚厚的书本。见虹羽进来就跑过来甜甜地笑着问道:“哎,姐,这么多书你咋都看得下呢?这里头的字你都认得下?姐,你是大学生吧?”小顺子一句天真的话,问得虹羽的心一阵苦涩涩的,正想着如何回答他呢,喜奶奶说:“这孩子,就知道问!让你姐先暖暖身子喘喘气吧。去看你娘饭做得了没,顺便给你姐倒杯热茶来。”小顺子应声去了厨房。虹羽这才仔细看看自己将要在这里生活的新家。这是一户简陋的农村庄户人家,屋里屋外整洁有序,透着男女主人的勤劳俭朴。屋内外没有通常农家都不可避免的杂乱和猪、鸡粪尿气味。这间饭厅兼客厅的堂屋一角有个土砖彻的大火塘,火塘里燃着一个很大的干树兜。整间屋子因此热乎乎的温度高了许多,喜奶奶说这树兜烧了十好几个日夜了。虹羽看见火塘上方有一个很大的铁皮盖儿罩着,还有两根铁皮管子各自通向作为卧室的两间里房。这种取暖方法在当时的农村既少见又科学而且很卫生,火塘上方的屋顶因而既无黑烟也无**尘。围着火塘烤火,更没有烟熏眼流泪的不适。喜奶奶说这都是虾叔从部队退伍回来后捣鼓的新玩艺儿,说是怕烟熏了娘的眼睛熏黑了房顶。喜奶奶还带虹羽看了她住的小南屋,说家里房间少,不能给虹羽单住一间,只好委屈她跟奶奶住一间房了。虹羽看见奶奶的大床头成丁字形放了一张小木板床,自己的行李已经整齐的铺在床上,小黄衣袋放在床头小木柜子上。祖、孙俩头靠头睡,晚上说说话也近。喜奶奶问虹羽这样睡好不好?说怕虹羽烦老人话多。虹羽说这样很好,亲热,晚上自己也好就近照顾奶奶。一句平常话说得喜奶奶眉开眼笑地说:“俺一看就知道你这孩子心眼好,不会嫌弃俺老婆子的,俺就说还是闺女好嘛,亲热!往后哇,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孩子,你可别外道才好。”老人正说着,就听外面有人叫声:“妈,饭好了,您跟虹羽出来吃饭吧。”虹羽听见这柔柔甜甜的声音,真像权权姐,愣愣神才想起这准是玉兰婶儿,单听这声音就够让人心里舒坦的,难怪春姐和有才哥那么夸她呢!虹羽拉着喜奶奶的手走出里间,看饭桌前有一位身材壮实但极匀称的高挑个女人背朝着自己正在调整桌上菜碗的位置,然后又一碗一碗的盛好饭,最后才慢慢转过身来让喜奶奶和虹羽上座。虹羽看见那张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两个少了半截儿的朝天鼻孔,心里不由一阵紧张,尽管她有心理准备,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喜奶奶不动声色地捏捏虹羽的手说:“羽呀,这是你玉兰婶儿,对奶奶孝顺着呢,我可没把她当媳妇待,比亲闺女还亲呢。来,吃饭,看看你婶都给俺作了些啥好吃的?虹羽立刻镇定下来,轻轻叫了一声玉兰婶儿,然后叫虾叔,小顺子都吃饭吧。小顺子巴巴地挨虹羽坐着,小声说:“姐,你吃鸡肉。娘把正下蛋的大麻都杀了呢!大麻下蛋又大又多,娘最喜欢它了。”喜奶奶说:“就你话多,杀了就杀了呗,俺往后再喂。羽啊,吃,趁热吃。”玉兰婶给虹羽挑一只鸡大腿放进饭碗,柔声说:“娘,今儿腊月二十三,是虹羽的生日。”喜奶奶说:“哟,羽啊,是吗?玉兰,你咋知道的呢?”玉兰说:“昨天去供销社扛书桌,路上碰上七大娘,听她老人家说的。说是虹羽跟他们家二丫一天生的,俺就……”虹羽眼热热
的,拼命忍住泪水,低头把鸡腿夹给小顺子说:“顺子正长身子骨呢!听话,吃了它。玉兰婶儿,谢谢你,你真好。”喜奶奶说:“好好,难得你婶儿有心,羽啊,吃吧,多吃点儿,长得结结实实,比什么都强。”虾叔站起来给虹羽扣了两满勺鸡肉在大饭碗里,笑嗬嗬地说:“虹羽,吃!使劲儿吃!往后,可别说啥谢不谢的话了,说得人生分分的。老话说,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自家人还兴说谢不谢吗?别看咱队名气不响亮,咱这队长也没评上先进,当上模范,可俺队上家家户户囤里锅里碗里可都实在着呢!别怕,吃!俺队里养鸡只要不放下大田祸害庄稼,养多少都行!俺可不信啥的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一套。俺只知道不养鸡就没鸡肉吃!”虾叔说完又给喜奶奶和玉兰婶各夹了一块油汪汪的鸡肉,然后自己也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几下吞进肚去,又笑眯眯地端起小酒杯“吱儿”一声干了一杯老刀子,脸腾腾地泛起红光,又对虹羽说:“往后,虹羽你也不用下地干活,真的,我们几个队委商量好,你就当个补习老师。白天帮助队上小会计补习算术,晚上帮助队上十几个孩子辅导作业,有老师教得不懂不正确的,你给指正指正!他妈的,有文化的不让教书,弄几个半文盲在那儿瞎混着,真不知道他们他妈咋想的。”说话间,虾叔“吱儿”“吱儿”几杯酒又下了肚,话也就更多起来。“虹羽啊,你,你别委屈,他,他们不稀罕你,俺们,俺们队上稀罕!你那文化水儿,不能让你就饭吃喽!你爱看书,往后,往后就可劲儿看,看完了教教顺子,还有俺队上的孩子们。天阴下雨,你也教教俺队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我张大龙就不信,文化字儿学多了还能最没用处?起码有一天,能进大城市逛逛,识个街牌店名啥的也方便,就是上个厕所也能别走错了男女不是?”喜奶奶一听,咧着缺牙的嘴哈哈笑起来,一不小心被饭粒儿呛得吭吭直咳,慌得虾叔赶紧给老人又是捶又是抹的,玉兰和虹羽也忍不住哧哧地笑了。玉兰笑着给老人舀了几勺鸡汤,喜奶奶喝完气儿顺多了,又笑微微地说:“虹羽,瞧你虾叔贫得!可又说回来,穷不穷的吧,也得乐呵乐呵,日子过得也松快顺气得多!奶奶瞧你小小年纪心事重重的一脑门子官司,往后可得给奶奶乐乐呵呵的活着。这人嘛,天不收地不留的可不就得活个乐呵吗?孩子,老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哪儿不是个活呢?你还年青少少的,这太阳刚出山,笋芽儿才出土,小日子还长着呢,就更得活得乐乐呵呵的才行。羽啊,你说奶奶说得在理儿不?”虹羽笑嘻嘻地点点头,说:“在理儿”。喜奶奶乐了,说:“这就对了。顺子,你姐笑起来更好看是不?”小顺子拍拍小油手说:“是,姐笑起来真好看,真好看。”
晚上,喜奶奶躺在被里,又跟虹羽说了很多关于玉兰婶的事儿。说她怎么怎么贤惠能干心眼忒好,说她小的时候可是个出众的俊俏人儿,是虾叔他爸跟玉兰那当跌打医生的爹挺说得来,才给俩孩子订下娃娃亲。没承想,一把火就把玉兰的家给毁了!你虾叔当兵前,听说照了一次镜子的玉兰寻了两次死,就把玉兰给接家里来,让我老婆子劝着看着。三年兵当满回家就跟玉兰成了亲,第二年就生下小顺子。说小顺子的脸模身架活象了玉兰当年小时候的模样,长大一定比你虾叔高大帅气。还说这么十来年两人好得蜜似的,从没争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最后喜奶奶极是感叹地说:“嗨,这可不就是缘分就是命吗?这人哪,心气儿再高不也犟不过命去。俺老婆子能摊上这么个贤良的好媳妇,孝孝敬敬的儿、孙,俺知足喽!再有了你这么个好乖孙女,俺就更知足了。羽啊,俺知道你在这地儿也呆不长,凤凰终要奔那梧桐树,哪能长久蹲在俺这鸡窝里呢?可俺能瞧着你呆这一年半载,或三、五年,这是缘分,也是咱的福分哪!俺知足了。只要你在这儿活得乐呵,俺老婆子就高兴,就心里舒坦,心里,舒坦……”
老太太说着心满意足地睡熟了,这可真是位知足常乐的老人家!虹羽却翻来复去难以入睡,她想得很多很多:今天是她实足二十岁生日,虚岁二十一了。今天,她突然有了一个极安全和睦而温暖的家,这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当成宝贝疙瘩,当成天上飞来的凤凰!哈,自己是凤凰吗?不,不是。她凌虹羽不过是一片东飘西荡的无根浮萍,一粒随风飞飘的草籽粒儿!虹羽想起了自己最掂念的两颗“草籽粒儿”:二丫去年腊月满十九岁就嫁给了那位曾经变着法儿让自己拿粮食换鱼的狡黠机灵的“跳跳鱼”。想不到那打鱼郎却是一阵热辣辣的风,愣是刮走了水灵能干的二丫这粒草籽儿,而且刮得远远的。虹羽想起二丫出嫁的前夜,拉着自己的手那个哭啊,比在他爹娘面前流的泪多多了!可第二天她的那位“鱼老鸹”穿戴一新的来接她,二丫看看他那黑里透红的俊俏脸蛋儿,那匀称挺拔的结实身板儿,居然一滴泪水也没了,临上花船时居然还朝岸上泪浠浠的亲友们笑了一笑!虹羽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二丫脸上那一抹羞涩而灿烂的笑容。那打鱼郎精心装点的迎新花机帆船一阵风似地突突开走了,就像一阵轻风带走了二丫。二丫是草籽儿吗?她在那东飘西荡的渔船上生根开花了吗?她幸福吗?她快乐吗?哦,听说她9月间生了个大胖小子,娘家还送了站栏、摇窝等很多小孩子用的东西去。虹羽没有鸡蛋送给二丫补身子,托老憨队长捎了五元钱给二丫。可二丫孩子满月也没回来,说是今年回家陪爹、娘过年的,也不知道她几时回来。虹羽想着,二丫的孩子一定挺漂亮的,爹、娘都是俊人尖儿嘛,孩子准定错不了。可另一粒“草籽儿”淑光,却很难听到她的音信,虽然近在咫尺却如相隔天涯一般。虹羽叹口气,翻翻身,想到极少见面的淑光。这二年,她从未上过开湖工地,甚至连供销社也没来过,自己几个人又实在不愿去牛力家。有三、五几次虹羽陪兰兰去金牌看望大喜和木生,路上碰见淑光,她总是慌慌张张地跟自己说不上几句话就走了,远远的总能看见牛力那矮锉锉的影子。淑光的模样总能让虹羽心痛好几天:脸儿青青黄黄的瘦,头发焦焦黄黄的乱,手指甲长长黄黄的脏污,眼睛浑浑黄黄的木讷。眼神麻木,嘴唇哆嗦,看见牛力的影子就全身发抖。牛力却越来越壮实,脸上的横肉油光光的。虽说牛力一看见淑光跟虹羽、兰兰说话就阴影似地跟过来,脸上却总是洋洋地笑着,嘴里还泛泛地说些几时有空去我家玩之类的假客气话。跟淑光见一次面,虹羽总是心沉沉的好几天不想说话。两年过去了,淑光也没能生出一个“贫下中农”儿子。前几天,牛力在开湖工地上喝醉了酒,发酒疯公开辱骂淑光是屁都不会放的“飘沙婆”,不会下蛋的“木鸡婆”。这些恶毒的污言秽语,在开湖工地上传进了虹羽几个小姐妹的耳朵里,虹羽气得抓起扁担就要去找牛力说理,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姑娘家,实在不好去管人家两口子的事,浑身劲儿就泄完了。尤其是兰兰说,万一牛力当面说出更下流的话,自己更是没法下台。淑光可怜巴巴的脸,总会在人深夜静的时候飘过虹羽的脑海,那么清晰,那么凄楚可怜。“唉,这可是你自找的,我,我实在没法帮你啊!”虹羽叹口气,翻过身又想起了妈的白头发,罗星的卷头发,还有邵林那光光的分头。妈一个月前来信,说她很好,春节不能回家就不回吧,反正她一个人也惯了。只是二哥三年多没来信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真让人担心。让虹羽一定写信给二哥二嫂拜年,问候问候他们,他们如果回信,让虹羽写信告诉她,也好让妈放心。虹羽哧哧鼻子,想起自己的三封信二哥都没回呢,还给他们写信去拜年?哼,算了吧,这年头,还是少讨人烦的好。罗星这信还是两年多前写来的,天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不过,他是个极挚诚可信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会这么做的,一旦事情办完,情况允许了他就会给自己写信,甚至会想办法当面向自己说明一切的。罗星让我等他,我就一定会等他。可惜阿青哥一直杳无音信,唉,东南西北,天各一方,纵然是想再见一面也难了!小时候,真是太天真,太幼稚,太异想天开。也许,这就是命,就是缘分吧?邵林又来信了,说他过年一定会去我家看我妈的,还说让我考虑“转点”的问题。说他家在明东镇有亲戚,可以帮助把户口转到明东镇三里外的农村去。虽说仍是农村户口,但离明州只有十多里地,回家就方便得太多了。往后一有机会,也可以就近招工。信末尾还说起刘毛毛的事,说刘毛毛到底没判死刑,可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已经送到劳改农场去了。刨去蹲监的两年零四个月20天,她还得17年7个月零10天才能回来。虹羽摇摇头,想着:等刘毛毛刑满回家,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她这一辈子,算完了,全毁了!可这,该怨谁呢?
虹羽很奇怪自己今天为什么能够这样心情平静,有条有理去整理自己头脑中这些个烦心事,而且并没有往常那么烦乱那么消沉,甚至可以心境平和处之泰然。是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发生过了,都已成了过去,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事,谁又能未卜先知呢?自己现在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家,遇上了这么好的一家人,就老老实实当一回“凤凰”当一回宝贝疙瘩吧!也许,这也是命运,这也是缘分吧?用喜奶奶的话说:“这也是我凌虹羽的福分吧?该知足了。”书上不也有知足常乐的话吗?哪块黄土不能活人呢?‘转点’的事不能提,甚至不能让喜奶奶知道。虽然虹羽对这家人的疼爱呵护,只有感激而并没有像对母亲那种酸酸楚楚的关切与牵肠挂肚,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凌虹羽却非常珍惜这份情意,更不愿早早地伤了这些颗善良质朴的心。
想到这里,虹羽忽然明白:今天自己的好心境,好情绪,全是因了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人给予自己的浓浓亲情所致。自己就像一颗冷冰冰的冰珠儿,被这清醇无私的人类真情所包容,所融合。“难道冰珠儿就不应该化成一滴春水,去润慰喜奶奶想闺女的心田吗?对,不能这么快就离开喜奶奶,离开这个家,那样做会伤了老人心的。这事儿先晾晾再说,何况,邵林那小子那点儿小心事儿我也明白,我可不能欠他的情,上他的套儿。”虹羽想起邵林国庆节来乡下看她们时的那张洋洋得意的脸,更想起信中字里行间“非他不能”的口气,心里很为反感。她想:乡下怎么啦?我看乡下人比城里人纯真朴实得多,我就爱吸乡下的新鲜空气,我就不认为乡下是啥难活人的地方,我就呆在这儿,决不求你邵林!哼,你小子做好梦去吧,我可要“安息”了,要不,第一天早上就睡懒觉可不太好意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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