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虹羽看着母亲那披散的苍白头发;那满是皱纹的清瘦脸颊;那木讷呆滞的眼睛;那喃喃讷讷颤动的嘴;那满是煤黑瘦骨青筋的手;还有那缩成一团,盘坐在地铺上弓背凹胸的身躯,心里不禁一阵痛疼,一阵怜惜。十年前的母亲,自己记忆中的母亲,可不是眼前这付神态,这副模样啊!十年光阴,竟然如此无情地带走了母亲留在虹羽脑海中那份原属于母亲的明丽美好!难道,这就是生活能够给于人的一切?或者说,人为了生活就必须付出这一切吗?诚然,苍老终究会降临每一个生命,而母亲的苍老来得竟是如此匆匆,如此骤然,令虹羽实在难以接受,难以承受。毕竟,母亲毕竟不过四十二、三岁啊!也许,她原本不该如此苍老的吧?虹羽怔怔地看着,呆呆地立着,默默地沉思着,心里的酸痛渐渐化作无奈。是的,十八岁的虹羽很无奈,既然生活只能如此对待她的母亲,她实在也是无可奈何的。及至虹羽听清母亲是在为没有办法给自己做饭而唠叨而发愁,她便放下背包蹲在母亲面前,轻声说:“妈,您别着急,我不饿。”李丽青看看女儿说:“不饿吗?哦,那就好,那就好。呃,那你喝水,喝点水吧,妈,妈这就给你倒。”虹羽看着妈从地铺上爬到墙角,从暖水瓶倒了半杯水,想想又加了一点,然后手抖抖地给自己端了过来,忙伸手接住。喝了几口,虹羽想倒掉剩下的一点儿浑水,李丽青说:“别,呃,我刚吃过饭还没漱口呢,给我吧。”虹羽看着妈用那口水漱漱口,然后喝下,就问:“妈,这水,也很难弄到吗?”李丽青说:“水是不难弄,可煤难买到啊!妈每天中午一炉煤火,煮了饭,烧了一壶水,火就没了。这水,呃,得管到明天中午呢。”虹羽大惊,说:“妈,难道,您每天只吃一顿饭吗?这,嗨,这哪儿行呢?妈,难怪您瘦了很多呢!”李丽青看看对面墙角地铺上不知道是醒是睡的几个老人和孩子,低声说:“虹羽,可不敢乱说话啊,现在,呃,革命形势大好,妈,妈哪儿会瘦呢?妈,呃、妈好着呢。”虹羽咬咬牙,看看可怜巴巴的妈,硬把舌尖上的话咽了下去,站起身说:“妈,您歇着,我出去一下就来。”李丽青一把拉住女儿说:“虹羽,你可别出去!呃,你还没告诉妈呢,这没车没船的,你是咋回来的?”虹羽说:“我们几个人走着回来的,走了三、四天呢。妈,晚上我再跟您细说吧,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李丽青还是不松手,更小声地说:“你要去哪儿呀孩子?你,你可不敢给妈惹事儿呀!”虹羽说:“妈,您放心,我去找刘毛毛,看她能不能帮助我找到回去的便车便船。”李丽青说:“你这就要走吗?唉,也好,这呃,这里没这没那的,你住着也不方便。妈能看看你,陪妈住一宿就行了,唉……”虹羽说:“妈,不是光我走,我想把您也带走。老憨队长说了,二丫也说了,要接您去,呃,去玩几天,住几天呢。”李丽青撇撇嘴说:“唉,那穷乡下,有啥好玩好住的?我老了,哪儿也不想去。虹羽,你一个人走吧,妈,挺好的。”虹羽说:“挺好的?没吃没烧还怕枪子碰着,您还挺好的呢!那穷乡下,可是青菜、白米饭尽吃,那水清亮亮的干净着呢!还安安静静的不听枪子儿嗖嗖。”李丽青说:“好我的小祖宗!你别这么大声儿好不好?你孝心好妈知道。你哥,唉,别说他了,兴许,他也挺,挺忙的。可妈不想去你那儿,你也挺、忙的。这么多人,也不光妈一个,大家伙儿能过去妈也能得过去。这人要是一走,户口再要一走,这城里你不就没家了吗?孩子,别光顾眼前!啊?妈的话,你以后才会明白的。唉……”虹羽想想,挣脱妈的手,站起来往外走。李丽青说:“虹羽,让刘毛毛给找过几天的车船,啊?你好歹多陪妈几天,啊?”虹羽向妈点点头,什么没说就走了。
凌虹羽匆匆走上街头,这才仔细看看又近一年不见的古城。只见虽然正是营业时间,大街上的商店、饭店、机关、旅社什么的也是开门的少,关着门的多。
虹羽走过市京剧院门口,听见里面哀乐阵阵,看见剧院大门敞开着,演出大厅里香烟缭绕,还有阵阵驱蚊香的香气飘渺而出。虹羽略一看白纸黑字的大幅讣告,才知道这里面停放着几个烈士的遗体。虹羽发现,烈士的名单中竟有金牌八队的王路生!呵,呵!他是一个很爱笑的圆脸小胖子,春节前回城的路上,他一边划着桨一边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呢!怎么他就死了?好像他比邵林小一岁,今年才十九岁呢!
虹羽不禁往大厅里走时,刘毛毛一眼就看见了凌虹羽,她叫声“虹羽!”撒腿就向虹羽跑过来,只是没有像分手前那么大嚷大叫的了,看上去,倒老练沉着了很多。虹羽一看真是刘毛毛,也很高兴,忙伸手握住刘毛毛远远伸过来的双手,说:“毛毛,真是你!你可瘦多了!”刘毛毛说:“呃,为了真理嘛!辛是辛苦点儿,心里,呃,倒挺踏实的。走,去我那里,我得好好跟你谈谈。”
刘毛毛的指挥部设在古城最大的大饭店。她一个人住一个带厕所的套间,这在当时的饭店里算是最好的房间了。刘毛毛听完虹羽说她一路走来的情况和她妈妈的生活情况,立即叫人赶紧给虹羽弄点什么饭来吃。虹羽很快吃完刘毛毛叫人弄来的大馒头夹牛肉片,一边喝着刘毛毛给她倒的热茶,一边听刘毛毛说起她几个月以来的非凡经历。
刘毛毛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不停地说着,越说越激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脸上,因而她那张疲惫的脸,渐渐涨得通红。虹羽静静地坐着,听得连茶也忘了喝。虹羽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听《一千零一夜》和《伊索寓言》一样新奇,更像听《天方夜谈》一样迷惘和疑惑。她不停的想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刘毛毛叙说中的那些惊心动魄撕拼的场景,禁不住毛骨悚然。
刘毛毛一阵慷慨激昂地说完了,也说累了,她停下来,端过虹羽手中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提过热水瓶又给虹羽续上一杯热茶。虹羽茫然的望着窗外金黄的落日霞光,忽然想到:严冬又将来临,这太阳,又要变得白亮白亮的没有一丝丝温暖了。狂嚣的北风,冷硬的冰雪,又将肆虐这个无奈的世界。今年的冬天,会不会,变得更加寒冷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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