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局长说:“差点怎么啦?说呀!”安伦没办法,只好把那天偷听到的话说出来。安局长说:“真是乱弹琴嘛。现在基层有些同志,业务水平不太高,政治水平却看涨。哼,不说啦,老王去多做两个菜,留虹羽在我们家吃饭。虹羽不要走,我还有话对你说。”一会儿,安伦妈妈叫安局长进厨房,说让他帮帮忙。
午饭时,安局长喝了两小杯酒,话却一句也没再说。午饭后,安局长只说了两句让虹羽一心读书,不要去听什么别的话,好好读书总不会错之类的话,就进里间午睡去了。虹羽告辞,安伦和安妈妈送到门口。安妈妈一再说让虹羽多来玩,胳膊却紧紧挽着安伦。虹羽不想逛街,因此没有邀安伦上街,安伦也似乎忘了借书的事,虹羽便一个人直接回了家。
再往后的一个多月假期,虹羽过得安安静静的。二嫂跟二哥也不见再争吵斗气。二哥三天两头的出差,每次回家总能给二嫂带点小县城买不到的漂亮丝袜、内衣什么的。因为县医院药品部还兼供下面公社、大队卫生院、所的药品,二哥总是很忙的。二哥的朋友也多起来,家里隔三差五的有下面卫生院的院长,站长,所长等人到家里来找他。他们都说是二哥的朋友,二哥在家时总要留他们吃饭。每顿饭还都吆五喝六的喝酒、吹牛、说大话,个个面红耳赤、口沫四溅地闹上几个钟头。虹羽不喜欢他们,总是躲进小屋看书。二嫂也不喜欢他们,她却能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说上几句笑话,然后说声上班走人。虹羽却得不时被叫出来,给他们拿烟、倒茶、打洗脸水,完了还得收拾那些油腻腻的残局。
这些人来的时候从不空手,送的全是粮食、食油、花生、黄豆、芝麻、鸡蛋、鲜鱼、桔子等等这些市面上很难买到的生活配给外物质,这在那几年闹饥荒的困难年代是很珍贵的礼物。二哥也收得心安理得,说这是他给人家帮了忙,人家感激他的。虹羽却不喜欢这些人来,她不喜欢这些言语粗俗,满嘴喷酒气熏人。她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当卫生院的领导,卫生院那可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如果,这些人给人看病的时候也喝了洒,那可就危险了!
家里不来客人的时候倒是很安静的。虹羽每天早上送园园去保姆家,下午五点就去接她回家。做完简单的家务,多余的时间虹羽全用来看书。所有的书看过了她就再看第二遍,说来也怪,看第二遍书的时候,总会又有很多从前没有的感觉。难怪严芳老师再三告诉自己看书要用心,用心去看,用心去体味,用心去感受去理解,才能真正看懂一本好书。呵,严芳老师!严芳老师真的是坏人吗?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吗?什么是右倾,虹羽不太明白;机会主义是什么虹羽也不清楚,可要说严老师反党反社会主义虹羽却不能同意。严芳老师说的很多话,都跟爸爸说的话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只有好好学习,学到扎实的文化知识,才能更好地报效祖国,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要说不同的地方只是爸爸说的都是好人的故事,英雄人物爱国爱民的事迹,伟大的科学家们对人类的贡献,还有未来的美好希望。而严芳老师则说了很多历史人物坏的一面,英雄们和科学家们碰到的很多危险和困难,还有他们在成功前一度表现出来的怯懦与退缩。她还为虹羽解答过很多从前不知道不明白或者含糊不清的问题。听她说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故事,虹羽这才知道秦始皇焚烧的只是儒家议论政务的书。一千个人一万个主张,流派纷争、各主其道。秦始皇为了“统一”而烧掉了那些众说纷纭的书,坑杀了坚持写那些书的人,然而他却没有烧掉医书、农书。秦始皇还“用客卿、轻赋税,奖农桑”。主张“车同辙,衡同量,人同文”。虹羽从前只知道秦始皇是个暴君,焚书坑儒,征用大量劳力修筑万里长城,死人无数,白骨成山,却不知道这位始皇帝为什么要这样。严芳老师的解答使虹羽知道了这个“为什么”,使虹羽开始看到事物的两面性。严老师还说了很多好皇帝、坏皇帝、好宰相,坏宰相,忠臣奸臣,良民刁民的故事。虹羽明白了皇帝也是人,无论是官是民,只要走正道都会流芳千古,走邪道都会遗臭万年。严芳老师还给虹羽解释了很多古人的名言,如“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水,社稷为舟,水能载舟亦可覆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等等,使虹羽懂得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些,虹羽不明白有什么不对。她只知道严老师使自己增加了很多知识,很多光凭自己看书还不能完全理解,因而不能真正获得的知识。难道一个坏人肯这样呕心沥血地去教导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外人吗?肯省下自己的口粮来鼓起一名学生坚持学习、努力上进的信心吗?不,严老师决不是一个坏人,她没有说过一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她是热爱祖国,爱护学生的好老师。“如果有人硬说她是坏人,我凌虹羽一定为她证明,她不是!”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除了有客人在家里吃饭的日子,下午会显得长一点之外,虹羽觉得这个一个月,比寒假十多天还过得快。因为虹羽看书再也不必担心二嫂会绷着脸地进来出去了。实在没有书看了,虹羽连二嫂的医学专业书也看了几本,什么内科急症,心脏病护理,急症抢救、护理等等。二嫂还说无论什么知识学了都会有用的,以后有出息了不要忘了哥嫂等等。虹羽听了很高兴也很感动,连连点头。其实,二嫂若不拉长脸子,她还是称得上很漂亮的,不生气的时候,嗓音也很好听。
离开学还有十天。虹羽下午看书倦了,站起身,甩甩手,休息了一会。然后清清书包,拿出入学通知书看看,想到自己马上就是一名高中学生了,心里确实很高兴。她哼着黄梅戏“女附马”中那段“中状元”的曲调,打开小衣袋清理一下,放几件天转凉要穿的衣服进去。“以后,自己要多做事,可不能让二嫂再给清衣服了,她很忙的。”虹羽想着,清清已经放进小袋子的衣物,看到前几天二哥给自己的一件八成新毛衣不见了,却多了一件手套纱织的线纱衣,白纱线中夹着桔黄色的小方块,也挺好看的。虹羽想:“这件衣一定是二嫂织的,她兴许是见二哥的毛衣太大,不合身,才给我织了这件纱衣的吧?用两支竹针一针一针地织成这么一件衣是很不容易的事,我真该谢谢她。”虹羽想着,忽听有人敲门。“二嫂这时还没下班呢,一定是二哥回来了。”虹羽猜着,急急跑过去开门。
啊!是,是妈妈?是妈妈!真的,是妈妈。虹羽张着嘴,两眼盯盯地看着眼前的妈妈,心里早已经叫过几声,几十声了,可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两年多的时间,妈妈的一头秀发已然白多黑少,丰满的脸颊凹下去很深,额上脸上深深的皱纹一道一道横斜交错,有的像十字,也有的像川字。原本忧郁的眼睛又蒙上一层冬雾似的哀愁,正畏缩着疑惑不定地打量自己。
虹羽梦里一般听见门外边传来细细地问话声:“孩子,这是,是凌少洋的家吗?你,你是虹羽?”呵,那声音,多么熟悉,虹羽听了十一年多呢!虹羽机械地点点头,心里说:“妈妈,妈妈怎么会这么老了啊?”那声音又说:“虹羽,我是妈妈,你还记得吗?”虹羽又点点头,心里说:“记得,那怎么能忘?那还能忘得了吗?”那声音又说:“唉,我,我来看看你们,能让我进屋吗?”虹羽猛然惊觉:“呵,进屋?当然,当然进屋。妈,您坐,您渴了吧?您喝水,您饿了吧?我,呃,我给您煎鸡蛋吃,我会煎,您等等。”正在仰脖子大口喝水的李丽青听见虹羽说煎鸡蛋,停下来,咽咽口水,很犹豫地说:“虹羽呀,鸡蛋,很贵的,留给你二哥吃吧,给我个冷馒头就行,妈可,真饿了。”虹羽说:“家里没有馒头只有鸡蛋。”李丽青说:“那、那就煎一只吧,多放汤,也能顶饿的。”虹羽应着,拿了一只鸡蛋,想想又拿四只,再想想退回去两只,拿着三只鸡蛋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出油煎鸡蛋那浓浓的香气。
李丽青一边大口喝完满满一茶缸开水,一边狠狠地闻着煎鸡蛋的香味儿。她的确老了,“怎么就这么抗不住饿呢?当年,在战场上,三、四天没吃没喝的还摸黑走了好几里地呢!可要不是碰上那位晚上才敢出来拾柴的老大妈,小命可就丢了,哪还会有虹羽这小丫头?哪还想看到儿子、媳妇、孙子?那老大娘,可真是个好人。”李丽青一边想着,一边看看儿子家里的摆设。她看着,倒也觉得整齐顺眼,就只房子小了一点。“唉,这年头,能有工作,有地儿住,就算菩萨保佑了”
刘英下班回家,刚进楼道就闻到一股煎鸡蛋香气,离家越近香气就越浓。她想“好啊,这可是家贼难防啊!当面不吃,背后倒偷着吃,这丫头可真贱样儿多!”刘英想着几步跨到门口,掏出钥匙轻轻开门,她要当面抓住这个小家贼,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虹羽在厨房煎着鸡蛋,她的心好像也在锅里被煎着,油灼灼地疼。看见妈,她想起爸和大哥。两年多的时间,爸和大哥就都走了,哦,还有权姐。如果,他们都活着,看见妈回家了,自由了,他们该有多高兴!全家该有多高兴哪!虹羽心里叫着:爸、大哥、权姐,妈回家了,妈自由了,妈,妈的帐是清楚的,没有问题!你们知道吗?她没问题,她回家了,爸,大哥!虹羽的眼泪,滴滴掉进煎锅里,吱儿吱儿地响。忽然,虹羽酸酸的鼻腔里,窜进一腔焦糊味儿,耳边又传来妈的声音:“虹羽,鸡蛋煎糊了,快放水吧?”虹羽忙应了一声,急急地把准备好的水放进去,锅里立刻发出卟卟哧哧的煮蛋声。刘英正要推门而入,忽听见屋内有人叫虹羽,又听见虹羽应了一声“好的,妈。”妈?那一定是少洋的妈了!她来了?那她就是自由了,自由了就证明她没问题!谢天谢地,这两年多可熬出来了!刘英整整衣,理理头发,虽然自己已经当母亲一年多了,这可还是第一次见凌少洋的母亲呢。可不能让这位少洋跟自己恋爱时常常夸赞她“端庄能干”的婆婆小瞧了去。
虹羽端着用菜碗装的汤煮煎鸡蛋从厨房走出来,正好看见刘英推门进屋,她手一哆嗦,差点没把碗带鸡蛋一起砸了。虹羽极力稳住碗,手指上还是被汤汁溅上,烫得她头上直冒汗。她咬牙把鸡蛋汤端到小饭桌上,正要向二嫂介绍,解释。二嫂却笑嘻嘻地说:“虹羽,这是妈吧?”虹羽点点头。二嫂又说:“妈,我是刘英。李丽青站起身说:“呵,是少洋媳妇儿,呃不,你们南方兴叫爱人的,你是少洋的爱人吧?来,过来,孩子,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哟,可真俊哪,又年轻,比我参军那年还小呢。哦,不说这些。少洋,呃,少洋还没下班吧?孩子,你们的孩子叫园园吧?她呢?上幼儿园了?”刘英说:“妈,您大老远来,怎么也不写封信先告诉我们?我们好去接您嘛。您的事儿,全都清楚了吧?”李丽青说:“呃,清楚了。呃,本来就没事儿,是人家给害的。”刘英说:“那太好了,妈,您坐,您吃鸡蛋吧,凉了不好吃。虹羽怎么搞的,鸡蛋也煎糊了,为什么只煎三个呢?妈回家是喜事,该凑个整数才对嘛。妈,这蛋煎糊了,吃了不好,倒掉吧?我这就给您另煎去?”李丽青立刻伸手端过蛋碗说:“别,不用了,这就行。”说完,也不怕烫,狼吞虎咽地连汤带蛋一呼隆就全下了肚,衣前襟上还溅了不少汤汁。
虹羽见妈的吃相太狼狈,脸热热地瞄瞄二嫂,二嫂脸上淡淡地写着轻蔑和鄙视。虹羽又羞又急,恨不能上前拉拉妈的衣袖,告诉她:“妈,您从前可不是这种吃相的,您一定是饿极了,可,二嫂她……”看见妈噎得直打呃,虹羽说:“妈妈,您慢点,别烫着。”李丽青喝完最后一口汤,看看虹羽,又看看刘英说:“不烫,这鸡蛋可真好吃,妈已经好久,好久没吃了。呃,谢谢,谢谢你们。”刘英说:“妈,您怎么这么说?您苦了这么多年,真够受的吧?我这就去食堂请人杀鸡,好好让您营养营养。”说完一转身,提上鸡出门去了。虹羽很纳闷:“平常二嫂不是很会杀鸡的吗?家里有一把锋利的带柄的手术刀,二嫂拿它往鸡脖子上一抹,那血就嗖嗖往外冒,鸡到死都不带叫声的。今天为什么要拿到食堂去杀呢?”
一连几天,二嫂的心情格外好,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人送些蹄膀、鲜虾、活鱼之类的好东西,而且说的都是一样话:“听说奶奶大老远的来了,让她老人家尝尝鲜。”虹羽真不知道这些多嘴的人为什么要说给那么多人“听说”,又得给人家添麻烦了。妈的胃口特好,什么肥的腻的都照吃不误,而且吃相依旧。虹羽为了让妈多吃一些,她的筷子很少朝那些好菜碗里伸。二嫂也很少吃那些菜,脸上的轻蔑也没再出现。也许,女人之间心灵沟通比较容易吧,妈并没有说这两年多是如何苦,二嫂却常说:妈您多吃些,好好补补之类的话。虹羽长大以后,始终没有忘记过这几天的二嫂。
第五天,二哥才匆匆回家。晚饭桌上,二哥很客气地给妈妈敬酒敬菜,眼睛却很少正面看着妈。饭后,二哥问妈以后的工作安排,妈说是给安排在车间上班。二哥问为什么?妈说是因为现在厂里的会计干得很好,是谁谁的亲戚,厂长说不好再让人家走,只能给她在车间安排工作。要不,妈就得去找上级局领导重新安排到另外单位去。妈轻声小气地说:“原来的厂子里都是老熟人了,不会再有什么说道,再要去找上级,很麻烦的。咱家的房子扩街时给拆了,厂里还答应给安排一间房子,这就够可以的。妈能行,当工人还比较单纯些。”二哥说:“你不是没问题吗?为什么不安排在行政,偏给安排在车间当工人呢?”妈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问题有没有,还不在人家一句话吗?说你没有就没有,说你有你不就有了吗?少洋,别说了,总是妈不好。”妈这一句话,说得二哥二嫂脸上阴阴的。二哥掏出香烟,就在二嫂眼前抽上了,二嫂也没拦他,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又住了三天。这三天。二嫂在家里再也没有了笑容。二哥也没让妈去见她的亲家。倒是二嫂那位老实少语的妈来了一趟,带了些糖果点心之类的“心意”。第三天晚上,二哥二嫂跟妈商量虹羽读书的事,也没让虹羽听听。
第四天清早,妈就走了。二哥没留也没送。二嫂给妈煮了十个鸡蛋,清了一袋衣物、点心,虹羽提着跟二嫂抱着园园送妈上车。园园叫着奶奶,妈也应不出声。车开的时候,虹羽听见妈说要听二嫂的话,好好读书,妈的声音哽哽的。虹羽知道妈一定流泪了,她想跟妈一起走,回古城。可妈说过他们家的房子扩街时被拆掉了。厂里的房子还没安排好,回去没地方住。还有,读书的事怎么办?虹羽的户口在二哥这里,回明州不可能上高中。虹羽很想读书,她可不愿意再失去读书的机会。汽车喘粗气开走了,虹羽的心被妈带走了一半。虹羽担心妈一个人晚上发梦魇没人叫醒她,还担心妈一个人在那间空空的小屋里怎么过?妈会孤独,会寂寞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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