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白浪湖满目萧索,已然没有了夏季的勃勃生机。原被浓浓青黛掩盖的遍野白沙,一点点、一团团、一片片从淡淡枯黄中显露出来,犹如古战场上年代久远,无人掩埋的堆堆白骨。远远看去,大草甸又好像一块巨大无朋的破地毯,显现出枯黄颓败的贫瘠。连秋天里铺满草甸的箭茅花,也被深冬的风刮得只剩下秃笔似的一支支立着,失去了盛时的婷婷袅袅,妖妖娆娆,更没有了“白露为霜”的风采和气派。冬天,在南方更显得寂寞些,因为它既没有了满目苍翠的装点,又没有银装素裹的粉饰,反倒更被人看破了它的寒酸与无奈。

虹羽不喜欢看冬天的大草甸,她觉得草甸中间的那棵大榕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真够可怜的。没有了花们草们的装点烘托,它便像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婆子一样,独自站在空阔了许多的荒原上,一任寒风吹戏着它那青青黄黄的满头枯发,抖抖索索,凄凄惶惶。没有了浓密的草丛遮挡,大树下的那块巨石便老远就能看得见,虹羽看阿狼欢快地向那里跑去,还看见坐在大石上等自己的阿青。

阿青带着猎枪,腰上围着草绿色的子弹带,那样子可真够神气的。那么说,今天他是想要打野兔了。虹羽想,那也好,反正自己来了这么久,也没见阿青打过猎,今天先打野兔,改天再去看山洞吧,“寒假”还长着呢。走近一问,阿青果然是想打兔子,说冬天草丛里没有蛇,带虹羽打猎安全。还说冬天兔子的皮毛好,想打几张给阿爸做个筒子暖腿脚,阿爸年纪大了,冬天也知道冷了。再有冬天兔子肥,春节好让阿爸多一样下酒菜,虹羽见阿青“阿爸,阿爸”的说个不停,心里自然想起自己的爸爸,还有妈妈,心里也知道他不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这样说来说去的,只是出于他对他阿爸的关心和孝意。可虹羽的心里还是不舒服,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脸色也慢慢阴沉下来,不说话了。阿青抬头看看虹羽,知道她又想起了她的阿爸,走过来,兄长似的拍拍她的肩,说:“算了,我讲得太多着,你呒怪,我伲走,我晓得宾多有兔子的老窝啦。”

阿青带着虹羽走到离山岩不远的深草旁,这里因为有风化土层,草长得特别好。草丛虽然也青青黄黄,却不象长在海沙上的草那样干枯。阿青停止哼家乡的小调,要虹羽再别说话,两个人趴在干草上。阿狼也安安静静地趴在他们身边,湿润润的鼻头四面八方地嗅着,亮亮的眼睛随着耸动的鼻头转动,机警的立着尖尖双耳,随时准备扑向突然出现的猎物。

虹羽觉得等了很久,也没有野兔或别的什么小动物出现。她想起了守株待兔的故事,觉得那个人很可笑也很可怜,守几天几夜还是没等到第二只自杀的兔子,那该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啊。虹羽觉得阿青和自己不也是守株待兔吗?她可真要没有耐性了。她觉得这样傻傻地趴着、等着,就算打猎的话,那打猎也许是件没有什么意思的事。再等了一会,虹羽拉拉阿青的衣袖,轻声问他野兔什么时候才能来?阿青摇摇头,又想了想,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块饼,掰下一小块,往他认为是野兔洞的方向扔去。虹羽见了,也拿出馒头,掰下一小块,像阿青一样向兔路扔去。然后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两块兔食。

终于,兔子被食物的香气诱出洞来。先是一只大麻灰色的兔子,探头探脑地伸出头,看看外面,那红晶晶的眼睛里分明充满警惕,然后又缩了回去。阿青按按激动起来的阿狼,慢慢向前伸出猎枪,瞄着准星,屏住气,继续等待着。稍停,大麻灰小心翼翼地溜出洞,然后很快一口衔住离洞口很近的那块饼,快速溜回洞去。速度之快,令人吃惊。虹羽见兔子的动作速度这么快,活象个积年老盗似的,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些小动物天生的自我保护能力。阿青并不因为失去了第一次机会而失望,他还是紧盯着准星,一丝不动地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小麻黄色兔子衔着饼钻出洞外,然后放下饼,小嘴不停地咬食着,眼睛东张西望,生怕别人抢去眼前的美味似的。果然,又有两只小麻黄钻出洞,向它跳过去争抢那块越来越小的饼。大麻灰也出来了,身后跟着另一只大麻灰。两只大兔子看看抢食的三只小兔子,然后相互看看,好像叹息食物太少,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吃不饱似的。忽然,大麻灰兔爸爸惊喜地发现虹羽扔到离洞口远一点儿的那小块馒头,很快跑过来,衔起馒头,想要跑回洞口喂它的孩子。另一只大麻灰兔妈妈则在洞口欣喜而安祥地看着它。虹羽看懂了这兔子一家五口的表情,心里很为兔爸爸的爱子之情所感动。她觉得似乎不应该去伤害这些,为了生存被食物诱惑出安全藏身之所的兔子们,它们是多么和谐、幸福的一家子呀!想到这里,虹羽感觉到阿青就要开枪了,她下意识地伸手向阿青的枪托推去。说时迟,那时快,阿青的枪响了,他打中了正想衔着食物去喂孩子们的兔爸爸。

由于虹羽一推,阿青没有打中要害,只见它滚了几滚,然后艰难地爬起来,吓昏了头似地向大草甸方向跑去。虹羽看见枪声响过之后,兔妈妈和三只小兔惊惶惶地呆了刹那,然后一起往洞口逃命。洞口小,先到的兔妈妈却让后面的小兔子一个一个都进了洞,自己才回头望望挣扎逃命的兔爸爸,又朝发出枪声的方向投来哀婉怨恨的一瞥,然后才进洞去。虹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双红色兔眼里的表情,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光跟那哀哀无告的眼光曾有过刹那碰撞,以至于她终生永远都不能将那眼光从记忆中抹去。而且,很长时间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认为的动物中最胆小的兔子,竟会在那么危险的时刻,向伤害它们的人投以哀怨和仇恨。

阿青不明白虹羽为什么在他开枪的时候要推他一下,因而迟疑了片刻,本来他可再开一枪打死那支回头望的大母兔的,却让它从眼前逃掉了。阿狼很快地从隐蔽处冲出,追着那只受伤的大麻灰兔子窜进大草甸。等阿青跟虹羽也跑进大草甸时,阿狼已经气咻咻地叼着那只垂死的大麻灰来到他们的跟前。阿狼看到他们,很得意地把猎物放在显眼的白沙上,大尾巴兴奋地摇晃着,激动地喷着响鼻向主人显示它的胜利与功劳。

虹羽看到它嘴上沾着麻灰色的兔毛和鲜红的兔血,再看那只已然将死的猎物,还在白海沙上挣扎着向前蠕动,圆圆的眼睛半睁半闭,不时闪射出绝望的目光,肚皮上的毛色已然变成暗红,鲜血还在从腹部伤口处往外滴洒,把白白的海沙染得斑斑点点,鲜红刺目。看着看着,虹羽觉得心酸的难受,胸口有一团又酸又涩的热流翻搅,在涌突。她急忙跑到一边蹲下,不可遏制地呕吐起来。阿青吓住了,他呆了呆,扔下手中的枪跑到虹羽身边,连连问道:“你怎么啦?阿羽,你没事吧?阿羽!”虹羽吐了好一会,直到把早上甚至昨晚吃的馒头、稀饭、咸菜什么的全吐光,还吐了几口又苦又黄的辣水才停止。她觉得喉咙口热辣辣的,心里却好受多了。

阿青扶她坐下,问她觉得怎样,虹羽说现在好多了,没事的,让阿青不要着急,阿青这才明白虹羽是不能见血的缘故。他早听阿哥林子旺说过,有些男人也不能见血,见了血还会晕倒呢。他轻声吩咐阿狼把兔子送回家去,还用脚蹭平了滴有兔子血的小沙堆,然后说要送虹羽回去休息,不打猎了。虹羽抬起头来,怯怯地看阿青一眼,摇摇头说她没有事,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好,用不着回去的。阿青觉得虹羽的眼光生生的,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生。不仅生生的,而且远远的,似乎自己才从很远的地方忽然来到她的身边一样。

虹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早就向往打猎的新奇和欢乐,幻想过获得猎物后的喜悦与胜利感。谁知道竟然会出现这样的狼狈,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她为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的怯懦无能又羞又恼。直到心跳慢慢平静,手指尖还发麻,心里空空的头昏眼花。“凌虹羽,你真没用!”她一边暗暗地骂自己,一边想着自己刚才的狼狈样,真觉得在阿青面前无地自容。她觉得眼前的阿青也变了许多,自己却说不出他的变化究竟在哪里。明明还是原来的阿青嘛,中等个,瘦瘦条条的,小平头,长眉细眼,笑起来依然是温温和和的,稍厚的嘴唇显出诚实和善良。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当阿青捏死毒蛇的时候,他在自己眼里显得像个真正的小英雄;而当他开枪打伤兔子的时候,怎么就显得不那么英雄了呢?还有阿狼,当自己看到阿狼嘴上的兔毛和兔血的时候,心里怎么就立刻涌起一阵极其厌恶的感觉呢?而自己原是那么喜欢它的。阿青捏死毒蛇,是因为毒蛇是凶恶的,它想要伤害自己;而他打死兔子,是因为兔子的肉很好吃,皮暖和和的,可以给他的阿爸做成皮筒子暖腿脚,阿青也没有错。自己不也吃过兔子肉吗?而且吃的就是白浪湖的兔子。上个月,阿青让阿狼送去的,只不过自己没有看见兔子的死状,阿青是剥了皮,去了内脏,洗去了血迹,用芭蕉叶包好了放在黄挎包里让阿狼送给自己的。自己不是吃得很香很香吗?那只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人哪,有的时候可真矛盾!虹羽想起了卖矛又卖盾的人,难道自己竟是那样的人吗?也许,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对相同与不同事物的看法和态度并不是那个人自己能够决定的吧?其实,虹羽刚才看见垂死的兔子以后,决不是自己愿意做出那种憎恶嫌弃的呕吐态的。她只是觉得那只兔子垂死的惨状似曾相见,便觉得心酸心疼得难受而已。直到现在,虹羽始终没有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惨状,她可没有亲眼见过杀死什么东西,就连杀鸡也没去看过。

阿青打死过很多兔子,多得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只。特别是去年秋天来白浪湖以后,阿爸常带自己打野兔,因为白浪湖除了野兔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动物。他从8岁跟阿哥上山打猎到十岁半去学细木匠前,见到过很多死在阿哥枪下的山鸡、竹鸡、野兔、野羊,还有麂子,山猫,甚至还有大蟒,野猪等凶恶的大家伙。他也曾亲手下过套子开过枪,剥过那些猎物的皮,还吃过很多野物的肉。他却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那就是像犯了什么错一般的心里难受。来到白浪湖以后,阿爸特别喜欢打野兔,说野兔是今后搞农场的大麻烦,一定要把它们消灭干净。那时候,阿爸只要拿起枪,就会比平常精神得多。那时候,大草甸里的野兔比现在可多多了,逃起命来成群结队的,父子俩只要带着阿狼往大草甸里一钻,野兔就会往你枪口上撞,你只要站着不断地开枪装子弹就是了。根本用不着像现在这样趴着,等着,瞄着,小心得像打野羊一样。那时候的兔子憨憨的,根本没有现在这样机灵,跑得比野山羊还快。阿爸刚开始喜欢自己打,他站着,一枪一只,一枪一只,枪法神着呢!直到有一天,阿青问阿爸为乜打一枪就恨恨地骂一句:“该死的鬼子!消灭你!”这句话的时候,阿爸才闷闷地扔下枪,让阿青去打,他自己却坐在大榕树下吸筒子烟。阿青还看见阿爸边开枪边骂出那句话的同时,眼睛里头冒出恨恨的火星,不过他没敢问阿爸为什么会恨成那样?还有,宾个是“该死的鬼子?”

每次打猎后,阿青看见阿狼到处钻着叼来一只只野兔,心里总是很高兴。开始时,猎物多得父子俩没法拿走,就让阿狼跑去叫丁司务长派人来抬走。只要阿狼叼着一只野兔跑到食堂门口一放,立刻就会跑出几个嘻嘻哈哈的炊事兵跟着阿狼去抬死兔子,而父子俩已经提着三、两只兔子往家里走了。

阿青想着,看看脸色很不好的虹羽,不知道她为什么被一只兔子的死吓成这样?兴许,城里人从没有见过血吧?那她们吃猪肉,吃鸡鸭又是怎么杀的呢?难道,不是自己杀的吗?那不是也要见血的吗?阿青想:虹羽一定不是被血吓的,她的胆量并不算小,看见自己掐死那条‘饭铲头’时,她不是也没事吗?兴许,她只是可怜那只兔子临死还想逃命而已。对,一定是这样。自己虽然打死那么多兔子,却没看见过哪一只死得这样惨。记得自己才跟阿哥上山第一天,阿哥打着一只小黄麋子,当时还没断气,它是在自己面前慢慢死去的,自己当时心里不是也很不好受的吗?自己不是还用手摸摸它的眼皮,让它闭上眼去二世投胎的吗?对,虹羽一定只是可怜兔子死在她面前吧?不对,那为乜她看我的眼光像看一个不喜欢的生人一样呢?她一定是怪我打死了它,对,她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心狠的人。可是,人不打死它们又怎么能够吃到好吃的兔肉呢?上次送去的兔子肉,她还用纸条写着:“真好吃,谢谢。”几个字让阿狼衔回家呢!“这些城里的细妹,真是搞不懂啦!”阿青想着,几次想要告诉虹羽,“天生野物就是养活人的,用不着可惜它们。再有,野兔还偷吃地里种的花生和番薯呢!”可是他一看见虹羽还黄黄白白的脸色,就不敢开口,怕又引起她难过,还怕她发气不睬自己,那他就会失掉这个懂自己心思的细妹朋友了。而且,虹羽有很多“学问”,他阿青心里很佩服这个“细妹秀才”呢。“细妹秀才”是阿爸要自己以后抽空跟她学写几个字的时候讲的,阿爸夸她就是很喜欢她欧。秀才嘛,当然斯文些嘛。

两个半大小孩各自想了好一会,好像都想通了又好像什么都想不透。算了,不想了,谁都没有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看对方,相视一笑,便什么心里的想法全飞了。阿青过去拉拉虹羽的手,虹羽又对他笑笑,阿青便也笑着对她说:“不打猎了,去我家玩玩吧,阿爸还要我跟你学写字呢。”虹羽说:“我一定教你,不过今天你要先带我去看看山洞。”阿青说:“今天不行吧?那个山洞深着呢!半天都走不完的。”虹羽说:“今天还早着呢,还能走不完,你不是吓唬我吧?我连那么高的山都自己爬上去了,还怕一个破山洞?”阿青说:“这山算乜高的,我们岛上的五灵山,比这高多了。”虹羽说:“真的?山上好不好看?”阿青说:“好看着啦,山上乜树都有,还有好多花,还有过山龙。”虹羽说:“什么,还有龙?”阿青说:“不是真的龙啦,是山上的青藤,可以长得很长很长,爬过山去,就像长龙一样。”虹羽说:“那几时我跟你去你们岛上看看好吗?”阿青说:“那当然好啦,阿嫂和阿岩说过接你去的。”虹羽说:“岛上有没有山洞?”阿青说:“山洞当然有啦,只是没得这里的山洞好看。”虹羽说:“那好,你今天就带我去看看。”阿青想想,说:“看不完就返来,下回再去,好不好?”虹羽说:“好啦好啦。快走吧,啰啰嗦嗦象个老太婆似的。”阿青被虹羽说得脸红红的。虹羽见阿青脸红红的尴尬样,觉得自己说话太冲,人家也是为自己好嘛。她笑嘻嘻地跑过去拉着阿青的手说:“走啦,大细妹!哈哈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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