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和山根说说笑笑地走到营房,正好是山根该去吹收工号的时间。虹羽看到山根站在山拐角的岩石上,浑身披着金红的霞光,号身系的红绸被映照得更为灿烂。她心里羡慕极了:山根哥真威武,以后一定让他教我吹号,吹军号。她提着鱼干回到宿舍,看见大哥正在封口一封写好的信。她跑过去,给大哥看看鱼干,说赵大哥给的。然后看看信封,上写着陈权亲收,她很高兴地问大哥,权权姐什么时候能来?大哥却让她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然后又看看鱼干,说真肥,然后又说去食堂打饭。虹羽知道大哥不想跟自己说权权姐的事,就不问了,兴兴头头地跟大哥说起上山的事,说赵大哥真好,说他答应给自己抓红嘴山雀,还给自己揉腿,话一出口,马上伸伸舌头知道自己说走了嘴,果然大哥马上问腿怎么啦?摔跤啦?还蹲下身仔细看看摸摸虹羽的小腿,虹羽只好老老实实将上山、下山的经过说给大哥听。大哥这才放心地笑笑,还摸摸她的头,夸她有毅力,很勇敢,长大一定比大哥有出息。兄妹俩说得正高兴,山根跑进来说艾政委,莫团长让虹羽也去食堂会餐,说今天会餐也是为了欢迎白浪湖的第一位小客人,所以虹羽一定得去参加。
凌虹羽三个人到了食堂,那两间相通的宽大食堂里已经人声喧嚷,热闹非常。只见每张桌子上都是回锅肉,豆腐,西葫芦瓜三大盆菜,一大盆海带汤,还有一瓶酒。艾政委,莫团长看见虹羽,带头站起来鼓掌,好象是欢迎什么大人物似的,弄得虹羽面红耳赤。
艾政委让虹羽兄妹跟他们一桌,然后倒了一点酒,端起来大声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农场杀了自己养的第一头肥猪,一是为了欢迎第一个到我们白浪湖来的小客人──凌汉洋同志的妹妹凌虹羽。二是因为同志们这几个月特别辛苦,没有了机械化帮助,全是肩挑手扛,但是工程进度还是很快的。希望再接再励,一鼓作气,为提前完成任务,按期接受首长验收而努力。好,不多说了,再说,大家的口水都要忍不住了!我先敬大家一口,注意,只是一口啊!同志们辛苦了!”大厅里响起整齐的回答声:“建设海防,保卫祖国。”五百名男子汉的声音,震得虹羽的头嗡嗡的。她第一次见这么多人集体回答竟然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浪,第一次感受到集体意志的力量以及“军人”的含义。
炊事兵小白、小洪用大筐抬出热腾腾的大馒头,让大家乘热吃,吃完了灶上还蒸着呢。丁司务长吆喝着托一盆馒头来到艾政委面前往桌上一放,顺手拿起最上边的两只大包子递给虹羽,说:“这是特意给你做的,吃吧,小鬼。”虹羽一看是两只硕大的大肉包子,馅儿满得直往外冒油。凌汉洋看到就在丁司务长把包子递给虹羽的时候,莫志刚飞快地向丁玉成投去极为反感的一瞥!他的心猛然一跳,伸手拦住虹羽刚想抬起来的手,笑着对丁玉成说:“丁司务长,这,这样不好吧?”他看到丁玉成僵在脸上的笑容,又笑着说:“呃,是这样,我妹妹来部队,以后还得给大家添不少麻烦,她一个小孩子家,不能搞特殊,那样会娇惯她的。”丁玉成这才转过面子,笑笑说:“汉洋,你小子是文化人,知识水平太高了吧?咱可不懂那一套。咱只知道咱这么多大男子汉,还护不住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少吃一块肉,够小姑娘吃半个月的,谁还会跟她争嘴?那还算男子汉吗?”凌汉洋说:“不不,我不是,呃不是这意思,这……”丁玉成抢过话头说:“咱不管你是什么意思。知识份子心眼儿多,咱可弄不明白。不就两个肉包子吗?艾政委你说呢?哈哈哈……”艾炼打着哈哈说:“就是,汉洋,这没什么,吃吧。”莫志刚也笑笑说:“本来这是小事一桩,凌汉洋同志的意思是你一个人能做大家的主吗?汉洋你说是不是?”汉洋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急得满头大汗。虹羽看大哥着急也很难过,她低下头,双手用力互相搓着:“都怪我,是我让大哥为难,给他带来麻烦,我……”丁玉成听了莫志刚的话心中一怔,早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是这样,倒让汉洋为难了。丁玉成看看往馒头里夹肉片的莫志刚,突然转身向大家大声说:“喂,我说,静一静,大家伙儿静一静!听我说!”让他的大嗓门一嚷,一时间大厅里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的欢乐声浪立刻平息下来,几百双眼齐刷刷地射向丁玉成和他手里举得高高的两个包子。丁玉成看看大家说:“同志们,我丁玉成明人不作暗事,今天我给小凌子,哦,就是凌技术员的妹妹,单做了两个大肉包子,是我们炊事班大家都同意的。大家看看我们炊事班的肉盆子,那还没吃呢,是不是比大家都少点儿?”他说话间,炊事兵们都从伙房出来,一个个扎煞着油手站在伙房门口听着。这时小白过来把肉盆子举得高高的让大家看。丁玉成又接着说:“我寻思着,人家孩子小小年纪,就,就奔咱们这些当大哥的来咱白浪湖,不易呀!是不是?”整个大厅静悄悄的,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丁玉成停了停又说:“我寻思着,咱可不能委屈了这孩子,权当咱们这个大家庭里多了一个小妹妹。咱们生活再苦,也不在乎多护着点儿她,大家说,对不呀?”“对!”“有人说,我一个人做不了大家的主,这我知道。今天,我也没作大家的主,大伙儿都看见了,我作的是炊食班的主,而且是炊食班大伙都同意的。咱不是民主管理吗?今天我在这里声明,以后我们炊食班还会照顾小凌子,不过,决不会侵犯士兵利益。”丁玉成的话音刚落,于铁蛋站起来说:“嗨嗨嗨,我说,丁玉成你小子吃饱了撑的是吧?这么点芝麻小事还值得高声大嗓的一说?别给咱男子汉丢人现眼了,看看小丫头瘦筋筋的样儿,谁他妈跟她争食谁是王八蛋!我说,丁玉成你赶紧想办法把小丫头给喂得肥肥的,咱看见她想起咱那胖妞,她娘呀,无论大人怎么苦也得先喂饱她。喂,小凌子,给于大哥跟这些大兵哥们笑一笑!对,对,这样才对嘛,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吃饭,都吃饭,喝酒,来呀!”饭厅里的大兵们七嘴八舌地说对呀,应该呀,笑着,吃着,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
莫志刚笑嘻嘻地对汉洋兄妹说:“坐下吃呀,愣愣的干什么?知识份子就是想得太多,老艾,你说是吧?”艾炼嘴鼓鼓地点点头,他嘴里正包着一大片肥肉呢。丁玉成说:“就是嘛,有的人就是想得太多。莫团长,咱们炊食班分肉可是拿秆称的。每桌除了盆儿连汤带油足足6斤,轮到咱炊食班可只剩4斤8两了。”旁边桌上的宁宝搭话说:“你们炊事班8个人,每人优先闻了一两五钱香味嘛,不是正好6斤整?”丁玉成忍不住笑起来,说:“就你小子会算帐!”宁宝说:“那是自然。给小羽的人情也不能让你们炊事班给全占了,她是咱大家的妹妹嘛,虹羽你说是不是?”虹羽点点头,汉洋告诉她:“这是宁宝哥。”虹羽认识,他就是虹羽早上在窗前看见过的小个子兵。丁玉成对虹羽说:“小凌子,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现在别理他,他是馋着你的包子呢。以后哇,你叫他猴哥就得了,瞧那孙猴样!”宁宝扮了个鬼脸,对虹羽说:“小妹妹,千万别听他的,那你不成了小猪八戒了吗?”饭厅里立刻轰堂大笑。虹羽四下看看,只见士兵们吃饭快,虽然是会餐,也都已经吃完了,只有后来的炊事班还在吃着。可大家都没有走开,正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说话,看着自己慢条斯理的吃饭呢。虹羽这才发现自己成了这么多双眼睛的焦点。她觉得很尴尬,很不好意思,立刻放下碗筷不吃了。
于铁蛋见虹羽脸红红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她很难受,高声说:“贫嘴小子,你才是猪八戒呢!小凌子,别理他,他敢欺侮你,于大哥我揍他!快吃,吃完了给咱唱支歌听听,大伙说,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虹羽在大哥,艾政委等人的鼓励下,站起来,却不知道唱什么好。于铁蛋说:“小凌子别怕,唱那什么一支山歌给党听,我家小胖妞也能哼哼几句呢,咱最爱听了。大家欢迎!”说着带头鼓起掌来,大厅里立刻掌声哗然。虹羽会唱这支歌,她觉得这支歌也很对自己现在很想感激谁的心情。她清了清嗓子,用她清亮甜润的童声唱起来:“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虹羽正唱着,电灯亮了,虽然农场是柴油机发电,但功率很大,电力很足,电灯光照得大厅亮亮堂堂的。
这天晚上,这自发的会餐晚会很是热闹,很多人自告奋勇的唱起了家乡小调,连于铁蛋也唱了一首他家乡的沂蒙小曲“支前大嫂”。技术班的大学生们集体唱了《红梅花儿开》。连艾政委也唱了一支家乡小调《两只鸟崽》,还有几个战士也唱了一支半支家乡的山歌。最后,大家硬是起哄般的拉歌,欢迎凌汉洋独唱一支歌,凌汉洋唱了一支校园里很流行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虹羽发现大哥的声音柔和极了,好听极了,像爸爸,也像妈妈。整个大厅里乐融融的,洋溢着阵阵青春的热情和纯朴真挚的友爱。最后,这一次即兴的会餐晚会在全体合唱《我是一个兵》的歌声中快快乐乐地结束了。
回到宿舍,虹羽直到洗漱完毕,舒舒服服地躺在蚊帐里的时候,心情还久久不能平静。她想得很多,战士们的张张笑脸总是在她眼前飘来飞去。也许,人活着就是这样,离开了这一群人,又会有另外的一群人和你一起生活。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那些东南西北腔的大兵哥们也很好,很友善,就连粗声大气的于大哥也很豪爽,很义气,他们都是好人,世界上顶好的人。还有阿兰嫂,阿青,阿岩,如果他们都能参加今天的“会餐联欢会”(这是宁宝起的名字)那就太好了。虹羽看看桌子上装肉包的饭盒,心里乐和和地想:明天一早就去送给阿岩,他一定会小眼笑得眯眯的。
汉洋看看已经修改完的图纸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走到妹妹床前,轻轻掀开蚊帐,见妹妹已经入睡,脸上露着浅浅的微笑。他拿过枕巾给她盖好胸口和腹部,掖好蚊帐,回到自己床边脱衣就寝。他眼睁睁地看着帐顶,回想着莫志刚看丁玉成的眼光,并不认为是自己误解了他,否则就很难解释他后来巧妙地加在自己身上的那句话了。事情虽小,内容却很复杂,凌汉洋不愿意再往深处想。可有一点汉洋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莫志刚其人的心胸,决不象他表面上所尽力表现出来的那样宽厚大度。他决不是不能容忍虹羽吃那两个大肉包子,他只是不满意丁玉成自作主张而已。如果,丁玉成事先向他请示或者说明一下,他也不至当着丁玉成的面说出“一个做大家的主”那样的话来。连这样的小事他都不能允许别人忽视他的权力,可见他是一个很重“权”的人。凌汉洋想起妹妹来部队的事,很感激老顾问林大森一定要当天晚上向艾、莫二人说明一切的做法。看来,老顾问看人至深,是自己这个初出茅芦的小辈远远不及的。年轻的凌汉洋觉得自己似乎现在才上了生活的第一课。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好好学习老顾问处理人、事的方法。可是他不知道这“方法”岂是“学习”二字可以掌握的。他想起自己仓促之间竟然唱了一支“苏修”的民歌,虽然是俄罗斯民歌,但毕竟不妥。还有,同学们合唱的也好象是乌克兰民歌,竟然没有人说什么。也许,他们都不懂或不知道,明天一定提醒同学们今后注意。他唱歌的时候,虽然把“我的心上人”一句改为“我的战友们”,但此时此刻他却想起了陈权。他不能肯定她就是自己的心上人,他却不能不想她。也许,不让她来白浪湖,自己会失去与她相处,与她加深感情和了解的机会,可自己不能不对她负责。对,我可以问她明年是否可以来白浪湖探亲?嗨,别胡扯了,你是她什么人,她要来探你这个大兵?也许,她会来的,她不是很喜欢虹羽吗?虹羽也很想她。呵,自己能像虹羽一样“少年不识愁滋味”就好了。
莫志刚像患了失眠症一样在床上“翻烙饼”,他久久不能入睡。今天的“联欢会”不知道触动了他的哪一根神经,使他烦燥不安,寝不能寐。
斜对面床上的艾炼,已经发出轻微微的鼾声,他刚才还在和莫志刚说今天的联欢会如何如何好,小虹羽唱得如何好。部队缺少文娱生活,8、9个月来小伙子们又累又闷,以后要多来点这样自娱自乐的活动,小伙子们的劲头会更足些之类的傻话,一会儿就敞着帐门鼾声大作了。莫志刚看看艾炼那憨厚朴实的脸上,露出胸无城府的人才有的孩子般天真的微笑,心里说:“傻样!难怪从志愿军混到小四十了,还只是个付团长,不到白浪湖来,还‘政委’不了呢!”
莫志刚给他扇了蚊子,放下蚊帐,关掉电灯,上床仰天躺着,他听见正好响起息灯号,隔壁的凌汉洋也关灯就寝,从墙缝里透过来的一线亮光随之消失,黑暗立刻占据了整个房间。营区静悄悄的,远远传来哪一个来不及上厕所的战士“哗哗”的放水声。莫志刚想:这家伙,一定是贪嘴喝多了肉汤。
莫志刚是知道凌汉洋其人的,他甚至见过三、四岁大的小虹羽。只不过凌汉洋却不知道,虹羽现在当然认不出自己,那可是八年多前的事了。
莫志刚的母亲姓冯,出身小商贩家庭,教育程度低,人却精明能干,是冯家长女。她的婚姻高不成低不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二十四岁那年,硬是死心踏地嫁给了一个走江湖卖五香味精豆的南方人。解放后才知道他是一个从上海逃出来的地下工作者,那时,莫志刚已经有十三岁了。他的父亲带着一家三口回到上海,找到原来的老上级,凭着“长期坚持敌后斗争”的老资格,马上在新政府某部门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副职干部。从此,一家人才结束飘泊生活,过上安定舒适的日子。哪知道他那慧眼识珠的母亲早年劳碌成疾,病入膏肓,才过了不到三年的好日子就撒手而去了。临终前,她拉住丈夫的手,请求他为了儿子千万不要“娶后娘”,丈夫眼含热泪,指天发誓决不再娶。母亲去后,父子相依为命,着实凄惶。父亲出身殷实富裕之家,实在不会当家过日子。原来全靠母亲内外操持,母亲一去,这一少一壮两个光棍立刻生活得一团糟。加之他的父亲总是越来越觉得晚上“脚冷”,工作又忙,无暇顾家,万般无奈只好在他母亲周年差三个月时,给他带回一位比他大5周岁,六个年号的“阿姨”。阿姨年轻漂亮,对他却冷若冰霜。在他父亲面前背后,面孔截然不同,往往
使他含冤负屈,有口难言。可是,十六岁的莫志刚决不是怕“她”。
莫志刚从小随父母飘泊流浪,早早便装了满心眼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甚至人类无论任何衣冠服饰都无法掩盖的丑恶卑劣。他亲眼见过母亲为了救出被抓进警局的父亲,向那个来家里“送罚款通知”的丑八怪警长下跪,母亲尽管羞痛,还是含泪哀求那畜牲。甚至在那家伙悻悻离去之后还含泪责备两眼发红的小志刚不该在“那个时候”闯进家门。三天后,父亲被放回家,母亲却大病一场。不等母亲病全好,全家就离开才住半年的“家“远走他乡。虽然小小的他并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给放出来的,他却知道决不是那个畜牲发了什么善心,他永远记得那双充满淫邪的眼睛。
他的父亲既有读书人的怯懦,也有生意人的圆滑,当然也具有地下工作者的机智和知识分子的骨气,更有经过风霜雨雪的人生经验。他把这些都言传身教,有意无意间传给了独子莫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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