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不能站在街上说话,林大森缓缓神,想想,将他们带到老医生的家里。三个孩子被老医生的老伴带到灶间吃蒸番薯。三个大人却在老医生的内房里说了很久的话。末了,三个人脸沉沉地走出来。老妈妈送进内房的一大碗番薯也没人动过,被阿岩妈端回灶房,轻手轻脚地放回蒸锅。
林大森请老医生为面黄肌瘦的儿媳看了病,老医生顺带给虹羽和阿岩检查了肝脏什么的,因为两个小孩看上去也是脸青脸黄瘦精精的。老医生检查完三个人的身体,粗粗叹息一声,说他们谁也没什么大病,全都是营养不良所致,只要增加营养,或者说能好好吃上三个月饱饭就行。老医生说,阿岩妈有轻度水肿,要不,看上去会比现在还要瘦。这年头患这种不是病的病“病死”的人可多着呢,说白了就是“饿”病,不用吃药的。
回白浪湖的路上,林大森紧闭着嘴,把汽车开得虎虎地飞跑。小吉普载着满满6个人蹦蹦跳跳地向前窜,身后跟着一股滚滚黄尘。
虹羽跟阿岩、子青都很熟了,知道阿岩今年9岁,没上过学,会砍柴,捕鸟,还会抓“饭铲头”。虹羽以为“饭铲头”是一种什么小动物,阿岩说是一种很毒的蛇,人被咬了几步之内就会死掉。吓得虹羽把嘴里的番薯吐出来,拼命说阿岩吹牛。阿岩说哪天给她抓一条看看,能卖8角钱一条呢!子青也给侄子作证说那是真的。在山里头,琼族的男孩八、九岁了还不会抓蛇,会被人笑话不够“男子汉”的。
十三岁的子青自己会做的事就更多了。他十岁拜师学木匠,走城串镇的“见多识广”,还学会了“官话”,阿岩跟虹羽说话就是他当“翻译”。他不但会抓“饭铲头”,还会吊野猪,打野兔,做笼子关野猫。这都是子青十岁前跟阿哥学的。他的阿哥就是阿岩的爸爸,全村最年轻的好猎手。说到阿岩的爸爸,叔侄俩都不笑了,因为阿岩的爸爸一个月前到山上打猎摔死了。阿岩说他的阿爸是饿死的,因为阿爸上山没有带苞谷粑。阿爸临出门前,把阿妈给装的几个苞谷粑偷偷放在阿奶的床头。因为阿奶全身胖胖的亮亮的已经在床上“病”了三个多月。阿爸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头摔破一个洞,血止不住地流,衣服汗得水淋淋的,抬回家的路上就死掉了。死了的阿爸一到家,阿奶从床上滚下来,捧着苞谷粑了几声“儿”,就跟阿爸一起去了。阿岩鞋上的青布就是给阿奶阿爸带孝。虹羽告诉子青和阿岩,她鞋上的白布,也是给爸爸带孝,他是吐血死在医院的。说这些事的时候,三个小孩眼睛红红的,都觉得嘴里的番薯变得象粗拉拉的稻草团,堵在喉
咙口,难以下咽。
虹羽坐在颠簸得厉害的车里,也不好跟新认识的小朋友说话,只能闷闷地想着。这时,她突发奇想:青布也是孝,白布也是孝,这个“孝”就是青青白白吗?或者说清清白白即为“孝”?爸常说,要清清白白做人,正正派派做事,难怪青色白色都表示“孝”呢!那么,怎么算是清清白白做人呢?不撒谎?不偷东西?那,爸也撒谎,爸还把食堂里的包子,馒头偷偷拿回家,他是不是清白做人呢?他不“孝”吗……?虹羽实在想不清这些道理。嗨,以后长大了再说吧,也许,长大了就能弄明白这些复杂的问题。
林子青坐在后排司机座后,身边是阿岩,阿岩过去是虹羽,最左边是阿兰嫂。三个座位四个人坐,松松的并不觉挤。虹羽的哥哥汉洋坐在前排司机座右边的首长席上。开车的阿爸脸沉沉的,额上、颈上的青筋暴起老高,蚯蚓似的扭动着。林子青知道阿爸一定是听了阿妈和阿哥的死信心里很难受,他跟阿爸生活了9 个月,没见阿爸难过成这样。
当然,子青自己也很难过,可山里汉子心里再难过,也不兴咧着嘴象城里婆娘们似地流眼抹泪的。连山里女人也很少哭哭啼啼地向人诉苦,嫂嫂阿兰就是跟阿妈一样,宁愿把悲苦嚼碎了和着泪一起吞下肚去的女人。“阿妈,阿哥,我才离开你们9个月,怎么你们就都走了呢?也不等我中秋节回去看你们?阿爸不能回去可是我能呀!阿爸攒下的一袋白面,兴许能救你们呢?还有每月寄给你们10块钱,为什么你们不多买点粮食吃?哦,我要是在家,一定不会出这样的事!我会跟阿哥一起上山的。”林子青咬紧牙想着,心揪揪地疼。
林子青今年十三岁,他十二岁才算真正见到父亲林大森。阿哥林子旺,只跟父亲一起生活过两年零三个月。阿妈跟阿爸生活的时间只比阿哥多一个月。因为他的阿爸是一个顾不上家的人。阿爸当兵35年,是个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军人,是一个在琼崖父老乡亲们心目中很了不起的大英雄。尽管林子青兄弟俩跟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极短,父亲却一直是兄弟俩心中最崇拜的偶像。
父亲18岁那年娶了阿妈才一个月,就跟几个伙伴一起弄来一条渔船逃到广州投奔北伐军。因为他既不愿意当乡丁为老财看家护院,也不愿意当海匪去打家劫船祸害老百姓。阿妈说当年那个乱哪,再顾家的青壮年男子汉也莫想在家过安生日子,阿爸是没奈何才走的。阿哥出生时,连阿爸人在哪里也不知道,阿哥的名字还是阿公给起的。阿哥一岁时,阿公出海打鱼,不知道是遭了风暴还是遭了海匪,就那么一去不复返。阿奶去问船老板,船老板说连船也没回来呢。从那以后,家里全靠阿奶带着阿妈守着阿哥过活。阿爸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中,阿爸从未回过家,只是带过几回钱和信给阿公阿奶。阿哥见到阿爸的时候,已经是个21岁的青皮靓崽。阿妈17岁嫁给阿爸,再见到阿爸时,都已经是近40岁的人了。
那一次阿爸回来,穿的是国军的大官衣服,还带了两个本省籍的勤务兵。阿爸回来后,白天出门穿军装,坐扛子轿;晚上出门穿便衣,提匣子枪。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多大的官,只看见两个兵一跟阿爸说话就打立正,先敬礼后说“报告长官”。
阿爸刚回来时,老乡亲们都不上我家的门,盘古镇的渔霸吴老财却下请贴请他去吃饭。为这事阿奶还骂阿爸“忘本的畜牲”!阿爸挨了骂也不生气,还把带回来的杭州上等绸缎给吴老财家抬了几大捆去,气得阿奶整天不说话。晚上阿爸喝完酒回来,坐在阿奶床前细声小气的说了很久话,半夜又跟阿妈叽叽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乜。第二天,阿奶阿妈都对阿爸换了好脸色,还都把阿爸带回来的绸缎衣服穿起来,成了富家婆模样,还叫阿哥也穿上财主崽穿的绸缎衣服。阿哥说那种衣服穿在身上贼滑溜丢的,没得阿奶织的土布衣服穿起实衬。
吴老财也来过家里“拜访”阿爸,说“府上”的房子太小太破,派人送了很多木材、瓦片,三、五几天便修了后来那栋五缝四间的大瓦房。说是让阿爸“暂住”,以后还要给阿爸在盘古镇修“公馆”呢。阿爸说阿奶住惯了山里,不肯搬走,让吴老财“免了”才没再修的。
阿爸回家一年后,阿妈给他生了第二个儿子。这一回,阿爸高兴地给这个晚来子取名“子青”。子青半岁时,大军发动解放琼岛战斗,海面上的枪炮声响了几天几夜。炮声一响,阿爸就带着一年多来训练好的团丁,不声不响的抄了盘古镇吴老财的家,还抄了四里八乡各家有枪有船的大渔霸的家。用老财主们家里的枪和船,接应大军上岛。仗打了一个月,琼岛就解放了。子青还不满周岁,阿爸又接到命令,调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兵打仗。所以,在子青还不能记住父亲模样的时候,阿爸就又离开了家。他记忆中关于阿爸的一些事,全是他8 岁以后跟阿哥上山打猎时,听阿哥林子旺说的。
阿哥说,阿爸走的时候穿的解放大军的军装,红领章红帽徽映得阿爸红光满面。那时候的阿爸真是威武极了,精神极了!四乡八里的乡亲们都给阿爸送行,连县长也来给阿爸送行。原来,县长就是阿爸带回来的“勤务兵”中年龄较大的那位。
阿哥说,阿爸在家的那两年,是全家人最快活的两年,阿奶在织土布的时候还哼着山歌呢!阿妈就更不用说了,走起路来风飘飘的,比年轻的小阿妹还好看。阿哥还说,阿爸跟他上山打过猎,枪法那个准哪!飞禽走兽只要被他看见,准定跑不掉,说打哪块就打哪块!这一手,林子青来白浪湖农场以后亲眼见识过。
那一年,阿爸走后,又是十一年未回家。头两年,每月都寄钱回家,虽然不是阿爸自己寄的,也没写个信,却是月月都不间断。阿爸寄回来的钱,阿奶都攒着。第三年开春,给阿哥娶回了四乡八里出了名的靓妹阿兰。阿兰嫂嫂不单人生得靓,而且又能干又贤慧,阿哥看见她就眼亮亮的,她跟阿哥可好着呢,不过她对子青、对阿妈阿奶也很好,一家人过得安安静静、和和美美。
阿嫂进门的那一个月,阿爸的音信断了,钱也没寄了,全家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挂记他,却没有人在阿奶面前提起过他。阿哥悄悄跑到四十里外盘古镇上,请中药铺老板写了一封报喜信,按阿爸寄钱来的地址寄去,也没收到回信。
三个月后阿爸生日那天,阿奶叫阿哥去镇上称回二斤猪肉,炒上阿哥打来的两支竹鸡,给阿爸做生日。阿妈和阿嫂在灶间忙饭的时候,子青看见阿奶摆木墩时,在留给阿爸坐的那个木墩上插上一口绣花针。小子青问阿奶为乜插上针?那不是会扎阿爸的屁股吗?阿奶说,就是要扎你阿爸的屁股啦,扎得他在外面坐不安稳,就会想起回家里哟!还说上次阿爸回家也是阿奶扎回来的,要不哪会有你这个小崽崽呀!阿奶说着,笑出了眼雨水。吃饭的时候,阿奶说阿爸原来也是几年才搭一回钱的,管他呢。他再当大官,也不会忘记这个家的,她自己养的儿子自己心里有数。阿妈也笑着低声说“那是”。阿哥却说,现在可不是从前那乱年月,阿爸现在是正牌解放军的大官。阿奶沉沉脸说那又怎么样?官当到天边,他还是我的儿。急得阿妈连连赔笑说那是,那是,呃,兴许他阿爸是快回来了,攒钱做路费的吧。阿奶这才转了笑脸,给每人夹了一块大肉,说:吃,快吃,等你阿爸回家,再割4斤猪肉吃,要他当官的出钱。
这一等,就等了三年。越等,阿奶越老,越老,她老人家越不爱说话。只是每天太阳偏西的时候,都要牵着子青到山口大榕树下青石墩上坐着,直看到那红红脸的日头躲到翠滴滴、金闪闪的大山头后面去的时候,阿奶才牵着子青往家走。金红的晚霞从背后追过来,在祖孙俩前头映出两条长长的灰影子。
第四年,阿奶的眼睛瞎了,她还是每天傍晚牵着6岁的子青往村口大榕树下走,只是左边又多了个两岁的重孙阿岩。阿奶虽然看不见,路却是很熟的。大榕树下的青石墩,给祖孙们的粗布裤子磨得光溜溜的。阿奶一坐下,就把瞎眼朝着太阳下山的方向(那也是山外来人的方向)。山口的风,吹得她的花白头发一飘一飘的,霞光把她的青光眼珠映得闪闪的亮。金色的光辉,洒映在阿奶爬满皱纹的脸上,飘飘花白的头发和那一动不动、犹如石雕的整个身躯,给小小子青留下终生不忘的印象。
有一天,祖孙三人终于迎来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两个解放军阿叔问林大森家怎么走?阿奶说阿森是她的儿子。两位阿叔说要到家里看一看,让阿奶上车指路。阿奶说几步路不用坐车的,走着去吧,两位阿叔就一左一右地搀着阿奶。阿奶嘴上说,哪有那么娇气,腿却有些颤颤的发软。她硬挺着,脸上笑笑的把他们领到家里。两个小家伙是坐着吉普回家的,小吉普跟在阿奶身后慢慢开着,路虽不远,可让小叔侄俩过了好一会儿车瘾。到了家,阿奶说要歇口气。两位军人让阿哥领着,在四间木板房的屋内、屋外、屋前、屋后、看着、说着地转了好几个圈。末了,又让阿哥带着到房后山坡的番薯地里看着、说着转了几个圈。回到堂屋时,阿哥脸青青的,额上、颈上青筋爆爆。他把两把好木椅让二位军人坐了,对阿嫂说了句“泡茶”。自己就闷闷地坐在阿奶旁边的小木墩上,抽起筒子水烟,那烟冒得象一条乌龙,三个人好一阵不说话。阿奶眨了眨瞎眼,说:“是、是不是阿森,叫你们来家里看看的?你们告诉他,我好,家里也都好。他添了儿媳,添了孙子,当了阿公。喏,就是那个小点的细崽,叫阿岩,是他阿爸,就是我这大孙崽起的名字。林岩。阿森他,他还没见过他们母子呢。你们,好唔好带个信儿,让阿森得空回家看看?阿青,喏,就是那个大点的细崽,也长大了,让他得空回家看看,看看,莫让阿青学他哥阿旺,二十多岁还认不得阿爸,认不得,他阿爸……。”说完,阿奶出了一口气,睁着两只瞎眼,望着她认为是客人坐的方向。她不知道,顺着她的目光,从后门望去,正是阿公那座长满青草、爬满过山龙藤的衣冠大坟。
阿爸死了,他死在战场上,那两个送通知书的解放军阿叔说是牺牲,光荣牺牲。由他们中一个会说琼州话的阿叔念了光荣牺牲通知书,通知书是这样写的:革命军人林大森,生前系中国人民志愿军208师政治委员,政治部主任。该同志参加革命27年,历任北伐军,新四军,中国人民解放军班、排、连长及团侦察参谋、团长、师政治部主任等职。多次荣立特等及一、二、三等功。曾获多次通令嘉奖,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作出巨大贡献。该同志于1951年5月26日在抗美援朝战斗中失踪。现经查证,该同志确实光荣牺牲。特此通知。抚恤金五百元,其未成年子女由政府每月发给生活费拾元直至该子女18岁。以上两项均由地方政府办理执行。此致敬礼!中国人民解放军南洲司令部。1955年9月30日。
阿奶听着,听到确实光荣牺牲那句,她的身子摇了几下,问“乜荣光牺牲?”阿哥不说话,烟筒抽得咕吐咕吐。那位阿叔念完通知书,解释说,就系“过身”着“去世”着,唔过唔系一般个死着,是很光荣介死着。阿奶听他讲话,嘴越张越大,最后身子晃晃地从木墩上慢慢滑下来,倒在地上。阿哥阿嫂急忙把她抱起,放到里屋床上,后山砍柴匆匆赶回来的阿妈正好听到念通知书,听完,她手中的竹笠掉在门坎边,双手捂着嘴,低头跑进灶间,身子抖得簌簌的。这时听见阿哥呼叫阿奶,她急忙跑出,跟阿哥阿嫂一起安置好阿奶,就守在阿奶身边流泪。
阿哥出来送两位阿叔到汽车旁,看见阿岩还扭着座位不肯下车,猛伸手抱过来狠狠拍了儿子两板屁股,交给阿嫂抱回家。两位阿叔让阿哥乘车去县武装部领取抚恤金,同时办好子青的抚养费手续。阿哥说那钱不要,子青他养得起,不用政府跟部队上操心。说着,他把子青的手牵得紧紧的,说了句“好走”,就转身往家走。两位阿叔拦住他,递过来一个小包,说是司令员跟参谋长捎来的。他们是阿爸最要好的战友,说家里有事一定去找他们,部队上一定会管的。包里有地址,有姓名,找到其中哪一个人都行。还说回去让县里一定来人办理一切善后手续,子青长大想当兵,一定去找部队。阿哥点点头,挥挥手,汽车迎着血红的晚霞开走了,卷起一条黄黄的土龙,就象现在阿爸开的这辆车后的黄土龙一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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