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走来,荼蘼越开越盛,这盛情绽放的白,让纪无妄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
自从离开凌龙阁断崖以来,纪无妄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见到的黑,那是漫天飞过的渡鸦,在向远方传递御剑山一役的消息。纪无妄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密集的黑鸦,像是要蚕食月亮一般,乌泱泱地掠过夜色,把这将满的圆月咬得残缺不堪。
在选秀进行的同时,各种传言就已经穿得沸沸扬扬。众多前朝宝物散落江湖,失传的武功现世,无缘无故发生的盗尸案,这一切都成了江湖游侠们口中的谈资。身为说书人,纪无妄自然借着自己的身份收集了各种消息,却无法判断这些消息的真假。
而沉寂多年的巍岭派重现江湖,只夹在少数人的只言片语中,被多数人忽略了。
南疆的夏天比其他地方要来得更长一些,荼蘼也开得更早,从御剑山一路走来,要穿过连绵的山脉,当纪无妄翻过最后一个山岭,漫山遍野的荼蘼映入眼帘,才让纪无妄稍微忘却了料峭的春寒,以及龙阁那深沉的气氛。
下得山来,纪无妄又走了几日,沿途山势不再连绵,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座孤峰时不时地拔地而起,纪无妄这才有了熟悉的感觉。
离开御剑山后,纪无妄急着赶回桂甌过三月三。梁先生久闻桂甌三月三的热闹,早就想去一览盛况,两人一拍即合,便相约结伴而行,一同前往柳城,到纪无妄府上做客。一路上两人饱览盛景,相谈甚欢,梁先生从来没到过南疆,纪无妄当尽地主之谊,将所遇见的名胜一一讲解给梁先生听,顺带领着梁先生一路大快朵颐,品尝桂甌美食。桂甌之地,山水相间,物产丰饶,食材非常丰富,加上桂甌民众吃风彪悍,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敢吃,天上飞的,地下走的,蛇虫鼠蚁,皆可化作食材,一路吃过来,梁先生一半是吃饭,一半是吃惊。
到了柳江上游,两人便改走水路。泛舟江上,只见江边众山挺立,各不相连,奇峰罗列,形态万千,危峰兀立,怪石嶙峋;而江水则是清澈无比,碧如翡翠,两岸景色倒映水中,一时间竟像是叠入幻境一般,梁先生从来没见过如此奇诡的景致,不由得连连赞叹。
只可惜由于春汛来临,山路难行,让他们在大蜀之地耽误了行程,等纪无妄带着梁先生来到柳城之时,刚刚好过了三月三。
进得城来,只见街道肃静,大部分店铺懒洋洋的开着门,也没人看管,纪无妄知道此时大部分人都在十里亭外相互告别。一条流浪狗蓦然地停在路中间,转过头来盯着纪无妄,一只渡鸦掠过街道,纪无妄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纪无妄安慰自己。
转过几个街口,两人来到了湾塘巷,湾塘巷的尽头是一条长坡,通向一座宅门,坡道两旁种满了紫荆花树,成群的花瓣散落满地,和树上的紫色遥相呼应,一眼望去,像是一条紫色的天梯一般,水清堂正坐落与此。
走上长坡,纪无妄终于确认,自己的感觉的确是不安,而不是什么近乡情怯。
纪无妄加快了步伐,梁先生不明所以,以为纪无妄是思家心切,便匆匆跟上。只是纪无妄越走越快,梁先生忽然察觉,这纪兄弟的脚步并不寻常,看似毫不费力,可梁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跟上。
梁先生想要叫纪无妄稍微慢一些:“纪兄弟……”
“嘘……”纪无妄向梁先生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梁先生只觉莫名其妙,但看到纪无妄满脸正色,看样子是有事发生,只得住嘴。
两人逐渐靠近坡顶,只听风中隐约传来拳脚兵刃撞击的声音。
纪无妄不由分说,连忙冲上坡顶,开门进去,只见一个壮年汉子双手抱拳,举在头顶,正准备向身下的韦三水砸去。
纪无妄不容多想,抄起一只毛笔就向那汉子掷去,那汉子突遭袭击,勉强挡下纪无妄的毛笔,踉踉跄跄退了两步。庭院内的几个徒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纪无妄虽然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眼前的状况一目了然。
纪无妄正色道:“弟子来迟,还请师父赎罪。”
两边人马见来了不速之客,暂时撤招,各自回阵。尘凡从树上掠下,赶到韦三水身旁扶住韦三水。
就在这时,气喘吁吁的梁先生终于跟了上来,“纪兄弟,你…….你……”梁先生一只手扶在纪无妄肩上,弯下腰大口喘气,随后抬起头来,这才看到眼前的情况,只见大厅前的台阶上,躺着三个人,正是韦三水,王宝荣和陆师弟,庭院侧面,一个和尚蹑手蹑脚,正准备离开,而庭院中央,两队人马正剑拔弩张,形成对峙。
梁先生道:“纪兄弟,这是……”
纪无妄小声对梁先生道:“梁先生,这里是在下师门,看来是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挑事。”
梁先生狐疑地点了点头:“嚯哦~?”
吕忘川转过身来,看向纪无妄:“来者何人?”
纪无妄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这里是我家,敢问是哪路朋友过访?”
吕忘川道:“朋友不敢当,在下巍岭派吕忘川。”
纪无妄和梁先生听到“巍岭派”三个字俱是一惊,纪无妄处于临敌状态,不便表露神色,梁先生却没有包袱,直接“啊?”了出来。
纪无妄连忙瞥了一眼梁先生,梁先生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连忙端直身子,当做刚才无事发生。
纪无妄清了清嗓子:“咳咳,原来是巍岭派的前辈,在下无尘门座下第五弟子纪无妄。”
吕忘川闻言一愣,不由得开始上下打量纪无妄:“阁下可是说书人?”
纪无妄道:“是的。”
吕忘川轻蔑道:“无尘门下真是什么人都有,前面来了个官爷,现在又来一个伶人。”
纪无妄道:“说书人可不是伶人。”
吕忘川道:“还不都是摆摊唱戏的,到处向人讨钱过日子。”
梁先生闻言第一个坐不住了:“这位先生,正所谓“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说书也是一门手艺,都是出来混的,大家自然各凭本事,你巍岭派摸金盗墓是手艺,我们说书人谈腔走调就算不上手艺么?”
吕忘川闻言不由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一下梁先生,只见这人年近中年,留着一缕山羊胡,虽然也是一副说书人打扮,但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倒不似身旁的纪无妄那般神采奕奕。吕忘川道:“阁下也是无尘门的弟子么?”
梁先生道:“在下无门无派,江湖散人一个。”
吕忘川道:“那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为妙,这里不是你该留下的地方。”
梁先生道:“不劳阁下费心,说书人嘛,自然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纪无妄闻言不由得暗自喝彩,没想到梁先生也有颇具胆色的时候。
纪无妄道:“我觉得早点离开的应该是你,这里不是你应该留下来的地方。”
吕忘川道:“不劳阁下费心,我办完事情,自然会离开。”
说话间,吕忘川一跺脚,一股真气从吕忘川脚底突然暴起,梁先生见状连忙躲到了纪无妄身后,纪无妄哑然失笑,但还是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然而吕忘川腾起真气只是佯攻,吓唬吓唬梁先生而已,就在纪无妄分神的一瞬间,吕忘川身形一晃,突下杀手,朝着韦三水攻去。尘凡虽然反应过来,无奈拳脚功夫稀松,刚想抬手格挡,力量却输了一大截,被吕忘川左手一把按住。吕忘川右手一掌抬起,便向韦三水拍去。一旁的司空予也抢身而上,从侧面攻向吕忘川。只见吕忘川早有防备,左手一扬,竟然将尘凡连带着韦三水向司空予扔了过去。司空予半道接下两人,与此同时,伸出一道天蚕锁,缠住王宝荣的腰,顺带想要将他一把也拉过来。
吕忘川当机立断,直接从王宝荣腰间抽出他的佩剑血饮,顺手一抬,剑痕从王宝荣腰间至往上划,想要取他性命。幸亏司空予的天蚕锁快人一步,刚好将他拉出了致命的范围,不过剑痕还是在他的胸口划出一道血痕。司空予一下子接过三个人,被推得滑开两丈有余,这才站定,勉强扶住了三个大男人。
吕忘川这几下出手兔起鹤落,杀了个措手不及,顷刻之间,他的面前便只剩下了一息尚存的陆师弟。纪无妄见状,一个箭步便要直取吕忘川,就在这时,巍岭派五个师弟的身影同时晃动,铁桶一般地围到了纪无妄身边,十个拳头轮流抡向纪无妄,纪无妄左一下右一下,啪啪啪啪,将抡过来的拳头一一格开,巍岭派几个师弟不等纪无妄招数使老,轮流你一拳我一脚地攻向纪无妄,每个师弟都是既沾即走,纪无妄挡下一波攻势,虽未受伤,却也不得已退回了原位。
吕忘川不等其他人再度上前,将血饮抵在陆师弟的脖子上:“不要轻举妄动,谁要是过来,可别怪我剑下无情。”
纪无妄等人只得停止行动。
吕忘川一脚踩到陆师弟胸口上:“王宝荣,赶快把东西交出来,否则师弟性命不保。”
王宝荣道:“就为了那么个东西,你连同门情谊都不顾么?”
吕忘川道:“大家彼此彼此罢了,你不也是为了东西连师父都背叛了么。”
王宝荣道:“我并没有要害师傅性命,我只是为了保守誓言。”
吕忘川道:“借口!赶快把东西交出来!”吕忘川说罢,一剑直接扎进陆师弟手掌上。
陆师弟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王宝荣惊道:“你……吕忘川,你好狠!”
吕忘川道:“狠?!要是不想我更狠,就照我说的去做!”吕忘川拔出剑,一剑刺下,这次扎在了陆师弟的肩膀上,并且不断地挑动剑柄:“你再不交出来,我就挑断他的手筋,先让他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陆师弟颤颤巍巍道:“师兄…….不……不要…….”
王宝荣咬咬牙,沉默不语。
吕忘川道:“你把东西给我,我可以饶你们不死,并且让我几个徒弟送你们离开这里,东南西北随你们选,只要你们终身不覆中土,就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陆师弟咬着牙,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吼道:“吕忘川!我要是死了,一定化作孤魂野鬼,我要让你一世不得安生!”
吕忘川道:“自从我踏入巍岭派的那一天起,我已经背了三十年血咒了,如今还会怕你这个不痛不痒的诅咒?”
陆师弟望向王宝荣,苦笑道:“师兄,我不能陪你了…….”说罢一口鲜血直接朝着吕忘川脸上啐去。吕忘川虽然极力避开,还是被啐了小半张脸,就在这一瞬间,陆师弟猛一抬头,直直朝着血饮撞了上去。只见血饮从陆师弟的喉头贯穿而过,陆师弟双眼通红,即使断了气,依旧死死地盯着吕忘川。
众人大惊失色,甚至连吕忘川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王宝荣当即便冲上去想拼命,不顾身上有伤,双足一点,就想要飞扑过去,好在司空予的天蚕锁依旧缠着他,司空予当机立断,轻轻一拉,又将他给拉了回来。
韦三水急道:“宝荣,别冲动!”
王宝荣又气又恨,发了疯似的不住颤抖,双眼通红地瞪着吕忘川,忽然大声喊道:“那边的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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