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虚镜,我没有把你当做十恶不赦的人,”百里星楼说,“你也不要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容虚镜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她轻轻推了推百里星楼:“你走吧。”

百里星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我自毁修行,散尽精魂,”容虚镜说,“你留在这里,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转过头,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如果是的话,你就好好看看我过去的一生,知道我多悔多痛,你也就知道有多可笑了。”

“看够了,就可以走了。”

百里星楼没有如她所愿被激怒,她只是平静温柔地看着她:“需要拥抱吗?”

天意弄人,命数把凡尘中的一切都踩在脚下,在容虚镜自觉落魄无比时,百里星楼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问容虚镜,需要拥抱吗?

她们其实说不上为敌,也说不上为友。

就连曾经相处过的短暂时光,也是阿乜歆和容虚镜。

容虚镜想不明白,百里星楼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容虚镜说,“世间情义大多都要以真心换真心,我从未给你什么,甚至要摧毁你心中挚爱,你到底图什么?”

百里星楼不由分说得拉过她,紧紧地搂在了怀中:“因为只有你我,是被遗留在人世的。”

“星象中见你逐渐陨落,人们只知感叹流火绚烂,而我却心如刀绞。”

“容虚镜,能称作神明者,只剩你我了。”

容虚镜沉默着,她的额头靠在了百里星楼的肩膀上,她听不见百里星楼的心跳,因为她的心脏在另一个人的胸腔中跳动。

“我想承认我错了,但我找不出我的错处。”容虚镜说,“但我对不起很多人。”

比如早就身死的容端瑶和古行川,比如顾长门比如尉迟醒。

“我没时间了,我想跟他们说对不起,可我没时间了,”容虚镜抓着百里星楼的衣服,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中,“我不想说我错了,但我的确对不起很多人,很多。”

百里星楼见她情绪激动起来,连忙拍着她的后背:“没人能说你错了。”

“换做你呢?”容虚镜忽然抬起头问,“尉迟醒不是天所选的人,你还会如我般偏执吗?”

百里星楼看着她的眼睛,一时半会儿无法回答出来。

她不记得尉迟醒了。

从醒来时开始,她就只知道她要追随帝星,别的事情,就算她想知道,也没办法记起来。

她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不断经历,又不断清零。

容虚镜慢慢松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别过头背对着她:“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里是神的墓地,你还是别呆太久的好。”

“容虚镜”百里星楼轻声喊她,“情之一字,当真如此伤人?”

容虚镜背对着她,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百里星楼自己,就是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

可她此时说给她听,也只是徒劳而已。

或迟或早,她还是会往得一干二净。

“我要是摇头,你信吗?”容虚镜说,“百里星楼,你最好永远别去回想,因为这世上真没比你更可怜的人。”

容虚镜回过头来,看着百里星楼:“我不是有意拿话激你,而是事实如此。”

“他们都叫你阿乜歆,你却杀了唯一一个喊你百里星楼的人。”

百里星楼想追问什么,却只见容虚镜慢慢站了起来。她从黑色的巨岩上一步步走下去,踩进没过膝盖的积雪里。

容虚镜也没回头,她慢慢地往雪山腹地里走进,也不管百里星楼是否跟在她的身后。

月光下的雪原是蓝色的,容虚镜形单影只地走在雪地中,她的影子拖出去很远,后面跟着走走停停的百里星楼。

“别跟过来了。”容虚镜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已经行将就木,没那个力气再设阵拦你了。”

容虚镜走出去一截,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她转过身来遥遥地看着百里星楼。

“有机会,我真想跟很多人亲自说句对不起,”容虚镜说,“我想来生吧,如今一回头,也许我连来生都没有了。”

“百里星楼,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百里星楼停在了原地,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容虚镜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低下头来向她道歉了。

“没有来生大概也好,”容虚镜回身继续往前走,“我宁愿在混沌中受洪荒炼化,也不想再来走这一遍人世。”

闻霜来终于听到了动静,它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花,振翅长唳一声,穿过天空中的圆月飞到了容虚镜的上方。

容虚镜慢慢地走着,她就跟在容虚镜的身后慢慢地飞着。

百里星楼在恍惚之中,似乎看见的冰原与天际相接之处,有人抱着一把古琴,等待着容虚镜走向他。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是在说着久别重逢,可还无恙。

念青忽然下起了大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了百里星楼的发顶和肩头,她一直目送着容虚镜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她也还在原地站立着。

雪下个没完,百里星楼第一次觉得原来下雪的时候是这么冷,冷得好像天地间,就只有她一个人。

那个意气风发一身傲骨的容虚镜,在这个下着大雪的夜晚走进了念青神墓中。

百里星楼就站在大雪中发了一夜的呆,她想了很多事情,最终只带着一身雪花般清冷的寒气离开了念青山。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容虚镜,有人说她还活着,有人说她已经身归混沌,还有人说她得幸登临大化,飞升成仙。

就连百里星楼,在漫长的人世轮回后,也忘记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天纵奇才。

容虚镜就像是念青山那晚大雪里的一片雪花,融进苍茫雪原中,就再也没了踪迹。

史书中对于她的记载属实是有些少得可怜,可这寥寥几笔,所勾勒出的,就是她光彩动人,震撼苍生的一世。

此后千百上万年,再也没出一个,足够和容虚镜比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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