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回,他整整昏迷了一个多月,再醒过来时,已是夏初,一睁眼便见老太太坐在一边,满头银丝,面容憔悴,见他醒来,老太太忍了许久的眼泪当即落下。
“你为国尽忠,奶奶无话可,只是……如今已经不同往日了。”老太太哭够了,才对他,“新朝已立,南平已灭,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你可为南平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做完了,如今……你也该为孙家想想了。”
孙家繁衍百年,根系庞杂,子孙后代遍布全国,即便朝代灭亡了,也一样能够存活下去。可是这主支一脉的嫡系子孙,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人。
当日他举身赴死,是信奉了先国后家的道理,可是如今既然得了机会再活一回,他的心中便应该只剩下家。
再要出仕为官是不可能了,这些年,他跟着叔父走南闯北,四处行商,慢慢地倒也挣下了一份家业。
“奶奶,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孙家恢复昔日荣光!”那日他如是答应道。
老太太的话语又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我已经找了长陵王氏,也就是你舅母娘家,如今在新朝谋了一份正五品的差事,其实以我们如今的家世,与他们联姻已是高攀,但好在他们不嫌弃。王家有个五姐,今年也二十出头了,过去因为思慕于你,将自己也耽搁了,好在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吴云云的手悄然在袖中握紧,五品官员,世家姐,如今孙家一门的荣耀,都要靠孙嘉俨的婚姻去换取,而这,却是她这个寒门女婢这辈子也无法给予孙嘉俨的。
“王姐性情模样都是不错的,以后,你要好好待她,我不求你出将入相,只盼着你将孙氏一族的荣辱,时时放在心头。”
“新朝官员?奶奶,这如何使得!若我有心显贵,早就毛遂自荐,在新朝谋个差事,想来也不会比王家差,奶奶可知我为何一心经商,不问政事?”
老太太没有回答他,只是道:“你可知,我母家勇毅侯府,前年已经被削职夺爵,遣散回故里了吗?一朝子一朝臣,如今新帝即位,太祖朝的官员便被罢免了大半,更何况是前朝那些遗臣?多少百年门楣一朝堕泥,多少显赫世家家破人亡,像我们现在,看似富贵不愁,可但凡有一些些跟前朝牵扯起来,便是顷刻间倾覆的事情!如此风险,你承担得起吗?”
孙嘉俨红了眼眶,不出话。
“我已经遂了你的意,没有逼迫你去新朝做官,可你什么时候,能够遂一次我的意呢?”
吴云云见状,忙道:“奶奶,待王家姐进门,云云一定奉其为主母,日日孝敬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请奶奶放心。”
“诶,放心。”老太太这才放缓了声音,拍了拍吴云云的手,道,“我这孙儿,脾气倔,认死理儿,远没有你来得乖巧懂事,你有空,也帮我劝一劝他。”
吴云云忙应道:“是。”
等老太太出了门,孙嘉俨才缓缓地,朝着上首的族叔跪下,恳求道:“族叔,事已至此,嘉俨别无他愿,只还有一个的心愿,还请族叔务必答应!”
族叔忙去扶他,心疼地拍拍他的脊背,见他这般年纪,还在老太太面前脊背颤抖不止,便知他心中受了怎样的痛苦煎熬,叹道:“是族叔无能,帮不了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
“……三日后,我便要纳云云为妾,只是云云却至今连个像样的大名都没有,恳请族叔费神做主,帮云云起个名字,来日写入族谱也能稳妥些。”
族叔一怔:“你这个傻孩子,不是族叔你,自古以来,只有正妻的名字才能写入族谱。你要我给她取个名字,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怕你这样为她费心安排,到头来也终不过是一场空啊。”
孙嘉俨沉默地示意吴云云过来,一起在身边跪下。
“求族叔垂怜,我这辈子,想将她抬为正室恐是不能了,但我孙嘉俨在此立誓,终此一生,只视她为妻,若我此生能再为孙氏挣些功勋荣耀,也盼着族叔帮忙情,为她在族谱上谋个位置……生前同寝死同穴,我总不负她就是了。”
族叔想了想,道:“那就……俪吧!愿你二人伉俪情深,白首到老。”
他又几时见过这样的荒唐事,可他却也不曾少见这样的遗憾事,自古有情人,能一起白头的,少之又少,如他们这般,总还能在一起的,已是大幸。
一代代,一朝朝,命运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在不断地轮回重演。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他的眼睛不知何时也已经湿润了,他整整长袍,大步走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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