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微起鼾声,一派宁静祥和。

跟着卓幼安逃出野望城的王举冯剑冢二人一夜有惊无险,经历丧友丧兄之痛,再加之连夜疲劳,被叶司丞安排在一楼睡下。

军中之人,久日行军,在何等情况下都能迅速镇定下来。

他们知道接下来肯定还有恶仗,如果他二人想要帮上忙,就必定得养精蓄锐,故而此时睡得正熟。

叶司丞一直坐在书案后,闭目养神,手中揉捏着那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沧北黑石玉令,兀自盘算着什么,感受着书案上浅淡烛火微光在无风的室内轻轻摇曳,这似乎就是他最舒适的休息方法了。

听到屋外有停马的动静,他才悄无声息的走出室内,轻轻掩上房门。

徐孔跟着叶司丞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大雨后的泥泞中,三人一路来到院外马车上。

手扶了扶马车内上余温未消的火盆,他抬头一看徐孔二人的面色,便知事情有变,不动声色的道。

“你二人面色不畅,怎么了?此去环山,不甚顺利?”

徐烨想要说什么却被孔太飞按住,孔太飞有些紧张先行问道,“叶大人,卓小兄弟,是否”

叶司丞一个点头让孔太飞的心绪迅速安定下来。

“安心,卓小将安然无恙,正在舍内休息。说说吧,环山如何。”

责怪的瞪了自家不分轻重的二哥一眼,徐烨理顺思路,将环山的情况一五一十的汇报清楚。

叶司丞听完过后,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些浅不可闻的变化,手指在马车侧窗前轻轻点了点,手中攥紧的黑石玉令在车内火盆淡淡火苗反射间释放着淡黑色的光华。

“少宗澄,死在了环山?”叶司丞喃喃自语,“这却是意料之外。环山布置,只为试探镇天王之心,如今闹成这般,倒也不算是失手。”

“试探?”徐烨惊疑一声。

“叶大人,我听闻那日战后本要将死命将士的尸身葬在环山,是您半路偶遇,阻止了入土环山,反而将之转埋他处,又苦心布置了一万一千无字碑,以辽人尸身换上沧北军甲再行掩埋”

“还故留龙老哥疑冢,埋下死气不凡的假尸故布疑阵以假代真,如此费尽周折,竟只是为了试探?”

叶司丞眉睫轻动,眼神穿过窗扇,刺透黎明前最黑的夜,落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上,神色依然不变。

语音沉稳。

“不错,本丞想要切实的看一看,他镇天王为图帝位,究竟能够做到哪一步。从前只听闻镇天王为人生性残暴,嗜好杀戮,刚愎自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本丞还是低估了他。”

“他,真的好厉害。”叶司丞眼神变了,徐烨竟从中读出了些许凄惶之色。

“以尸相胁这是何等毛骨悚然的手段,在天地上下三千年的历史中,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人也不会太多。”

“没想到镇天王真的做得出来,来日若他坐了天下,后果何止不堪设想只怕这大周江山,将再无宁日。”

“大周江山,决不能落在他手。”

低低自语到此处,叶司丞眼神再变,这一次,就连徐烨都读不懂那就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只能顺着叶司丞的眼神所视方向看去。

只见叶司丞所望视线尽头,天光透出东方,朝阳初生。

在天穹大亮的几乎同时,小皇帝推开小楼房门,站在朝阳下伸了个懒腰,一眼看见叶司丞正隔着马车侧窗看他,顿时招了招手。

叶司丞微微施礼,心中却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想起了那日他与管随卿小皇帝三人途径环山,望见一万一千战死将士被一辆辆车马不断拉来。

他当时心中已有出饵试探镇天王之意,见此情形,顿生一计,当即亮出身份,命令来此执行葬尸任务的沧北军士将战死的沧北军卒与龙洐意移地而葬。

同时以辽军战死者更换沧北军甲入土立碑,不至于这群为大周抛头洒血的沧北军卒死后不得安宁。

毕竟这一万一千人安葬之事再如何压低声势,想要没有丝毫声音外传也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沧北军中知道埋尸环山的人不会太少。

而当初他在与周患商量计策时便已预料到在野望城设大宴之际,镇天王会让少宗澄暗入沧北军中安抚群心,顺便试探军情,拉拢军心,因此他当时便与周患议定bn少宗澄之机。

如此一来,少宗澄被绑缚于军营之中,听不到葬尸的丝毫消息是绝不可能的,既然消息封存不住,那就将计就计。

于是乎,他就故意将葬尸地点以“十里亭,风中碑”这个虚而不实的方式,假意经过军营风声透露到少宗澄耳中。

那么想让镇天王相信就不会太难了

计划如此安排下去大抵不会引发任何的变故,想想也是极好,可当时小皇帝下意识的一句话却让叶司丞深深的记在了脑海之中。

“如此一来太过麻烦了吧,叶卿,以朕来看莫不如只移龙将军一人遗骨便好,戏总归要做的真实一些。取辽人尸骨换甲不仅费时费力,而且更易走漏风声。”

“龙将军护国为民,乃我大周神锐,朕不忍心以他为饵”

“仅一人移葬,岂不是神不知而鬼不觉,更能成试探之机。”

叶司丞当时神色未动,听着小皇帝这一句“龙将军乃大周神锐”的称颂之言,心中分外不快。

嘴角挂着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

“原来陛下看出了臣的试探之意,着实是眼光独到,以陛下之才,臣已经越加无法替陛下筹谋更多了。”

“只是陛下,大周神锐,不止主将一人而已。在军中,当以卒为先,将为后,岂能厚此薄彼,既然选择移葬设饵,便做戏做全套罢。”

类似的话语只能点到为止,即便是已经扶持了小皇帝四年之久的叶司丞也知道,伴君如伴虎,臣不言君过。

若他直言过多,看似是指点教改,实际上却在无形中指责陛下的过错。

为君者,拥天下江山,座下万万民,又有哪个希望被人指责过错,登基不过四年而已的小皇帝也同样如此。

这一点,叶司丞看得清楚,管随卿同样看得清楚。

也正因看得清楚,管随卿才想要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而并非侍候君王的苦差事,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这并非是危言耸听,而是君臣之前根本无法言明的利害关系与潜在威胁。

或许现在小皇帝需要依靠他们二人保住大位,但谁又能保证在未来小皇帝长成一代天子之后,不会对从前对他多加指责阻挠的臣子生出祸心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在君王侧,更当如此。

小皇帝听了叶司丞的话后,心中微微一动,眼神中闪过一抹被他极力掩饰下去的不快,而后连连点头。

“一切,全凭叶卿处置,朕信你。”

言罢,小皇帝一勒马缰绳,走到了三人的最前方。

那日的叶司丞,看着小皇帝的背影,突感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自后背袭来。

叶司丞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身后的管随卿关切问。

“小叶,你怎么了?”

叶司丞摇了摇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是错觉吗。

或许,这才是成大事者。

而我,顾念太过,终究不是成大事者应有的气魄。

明知只移龙洐意一人起到的效果远超现在,可我偏偏选择的还是自己的本意与正心。

而年纪尚轻的陛下,心性远胜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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