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元徽便宿于城外军营,睡得一夜好觉,大解连日奔波的疲乏。待到天蒙蒙亮,方才在陪睡的顾美人侍候下起床,收拾了一番,慢悠悠地进城。

鄯城的城防经过河源军几任大使的不断修葺加强,已然十分完备,城高池深,坚不可摧。就元徽所观,城是要塞,兵是锐士,有此万军,可保此地无虞。

西瓮城下,设有一处“迎宾驿”,用以安置论赞婆父子与其亲信,临时腾出的一座小院落,很简陋。

庭院不大,却显得异常空荡,只角落里长着一棵不知名的怪树,树下是些疯长的杂草。空地间,一名老者盘腿而坐,身着吐蕃贵族服饰,腰背佝偻,神情默然,对着东边的晨曦柔光发呆。

他就是论赞婆,纵横河陇,为患大唐、大周西北边境三十载的老酋。只是如今,为吐蕃效忠了一辈子,落得个家破人亡族灭,流亡敌国的惨淡结局。此时的论赞婆,活似一只断了獠牙的老虎,一副风烛残年之像。

“阿父。”自屋内走出一名中年人,神情窘然,至其背后,轻声唤道一句。

论赞婆没有回声,仍旧佝偻着身子,侧耳倾听着院外传来的巡逻士卒的脚步声,良久,叹道:“此地的大周军果真精锐,轮值巡行,间隔时间,几乎没有差错。”

看论赞婆还有心感慨此事,其子两步跪到其侧,语气间带着些紧张,目光闪烁:“阿父,周人这是将我们囚禁起来了,情况不妙啊。您说,他们会不会将我们交给赤都松赞?”

对儿子惶恐的表现有些不满,瞥了他一眼,吓得其脖子一缩。论赞婆长叹道:“如今这天下,除了大周,已无我等容身之处。事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惶恐又有何用?”

嘴里平淡地安抚着儿子,说着,论赞婆情绪也不禁有些波动:“想不到我家三代效忠吐蕃,为国拼伐,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父子伤肾间,在院外走进一名军吏,瞥了他们一眼,倒未有什么不逊的举动,只是语气中透着警告:“赞婆将军,当朝驸马、持节陇右诸军州大使,元大帅到了,马上就要来拜访。都督让在下通知你一声,做好准备吧。”

闻言,论赞婆回过神,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回了个礼:“多谢提醒。”

望着军吏退出去,论赞婆摆脱搀扶,满面威严地对其子吩咐道:“让所有人都出来迎接,若所料不差,我们的命应当保住了。都给我打起精神,不要丢了,噶尔氏的尊严!”

“是!”

很快,寂静的小院被一队稍显蛮横的甲士占据了,众星捧月下,元郎君走了进来。在堂间接受了论赞婆父子的拜见,瞥着满脸朽态,垂垂老矣的吐蕃贼酋,问道:“你,就是论赞婆?”

论赞婆也稍稍打量着元徽,年轻英武、自信强势,这是论赞婆最直观的感受。不过在元郎君审视的目光下,论赞婆也不禁感到些不自在,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应道:“正是罪臣”

“陛下还未出具对尔等的具体处置意见,你还称不得周臣。”嘴角一咧,元徽随意地说道。

“大帅说的是,在下失言了!”见元徽“挑刺”,论赞婆脸上老皮抽搐了几下,赶紧换了个自称。

注意这老酋低眉顺眼的表现,元郎君站起身,走到其面前,幽幽然地感慨一句:“过去三十年,你们噶尔氏兄弟,执掌吐蕃军政。钦陵主内,你主外,屡屡领军侵我中国,杀我军民。原以为是怎样一个凶神恶煞,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苍髯老朽,有些让人失望啊!”

元郎君的语气中有讥讽之意,论赞婆闻之身体微绷,随即便释然,垂下头,语气间满是苦涩,摇着头:“彼时各为其主,在下不敢不尽力。如今,在下已是迟暮之年,又为丧家之犬,只求得一栖身之地,子嗣传迭。若天朝欲治纠前罪,在下愿伏首”

这论赞婆显然是“汉化”极深的,一口中原官话说得很标准,若不是他那身服饰,绝看不出是个吐蕃人。

见其神情落寞,姿态放得极低,元徽脑中只恍过“英雄迟暮”这个字眼,于吐蕃而言,论赞婆确实算得上英雄。不过于大周军民而言,彼之英雄我之仇寇,足以诠释。可惜,女帝想要的,便是当初的大敌臣服于脚下,那种成就感,足以满足其虚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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