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之时,他用灶灰抹黑了脸,换上家中下人衣服,趁乱逃出了城。
可他一无长技,没有任何谋生技能,混在郊野里,饿得跟个鬼一样。
正要不支,结果被唐军发现了。
这等贵公子,并没有任何顽抗的意志,很容易就审出来。
原本也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价值,可扶余庆无意中吐露的事关百济“龙脉”的说法,引起了苏大为的兴趣。
他本想着把军务和熊津都督府公务处理完,再见这个人,没想此人反倒主动提出要见自己。
未谷城。
这里原本是新罗与百济的边境重镇。
现在,新罗军在此驻守。
金庾信站在城头,仰望着夜色。
今晚的月色很好,银月如盘,高悬天上。
算是近一段寒冷天气里,难得的清朗。
皎皎月色投在墙头,将饱经战火煎熬的未谷城城头,染成一片雪白。
金庾信就这样站在城头,仰首看着天中的银月,仿佛化作了泥塑木偶,一动不动。
他早已不再年轻。,
近年来的战役,令他画上皱纹的脸上,又凭添了几许风霜色。
在这样的月色下,花白的头发、眉梢、胡须,整个变做了银白,好像一下子又苍老憔悴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里在做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是想起昔年西拒百济,凡大小百战百胜的经历?
是想起曾经的真德女王、善德女王?
还是想起推动自己的妻舅兼妹婿,金春秋登上王位,那跌宕起伏,步步惊心的政治斗争?
月色渐渐黯淡,夜里的寒风开始呼啸。
乌云开始遮掩月光。
一名新罗亲兵放慢脚步,轻轻走上城头。
在距离金庾信数丈远的时候,先轻咳一声,然后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道:“上大等,有信到。”
原本以为金庾信会很久才反应,谁知他的眼珠一动,原本伫立在那里,毫无生气的老朽身体,仿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他的白须在寒风中微微抖动,一种嘶哑的声音传来:“呈上来。”
似乎,金庾信对这封夜里突然来的信,并不奇怪。
根本没有问信从何来。
又似乎,他根本就在等这样一封信。
卫士低头,双手将一个细小的木筒献上。
“这是刚刚由海东青送来的。”
海东青,是一种凶猛的禽类。
传说它是世间飞行最快的鸟,有着万鹰之神的美誉。
居住在辽东的猎人,在训练猎鹰的时候,偶然发现这种鸟比鹰飞得更快,更凶猛,尝试驯化后,便成为猎人的好帮手。
它的目力极佳,没有任何猎物能逃过它的眼睛。
而且还可以充当信使。
后世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金庾信验看了一下竹筒封口的火漆。
确认无误,这才拧开竹筒,从里面倒出一枚拇指大的蜡丸在掌心。
显然写信之人非常谨慎,经过了层层加密。
防之被人中途偷窥。
金庾信目光凝视掌中的蜡丸,借着黯淡的星月光芒,及周围的火把,确认蜡丸上的印戳无误,没有被人开启过的痕迹。
两指一搓,将蜡丸捏碎。
从里面抽出一张卷得极细的丝团。
丝是上好的蜀锦。
既轻,且薄。
将其抖开,上面写着细如蚊蝇的小子。
亏得金庾信眼神不错,细细看完,双手一搓,将丝团搓为粉末。
“下去吧。”
他对着守在面前,等待自己回信的亲兵道:“没我的命令,不必上来。”
“是。”
等人退开。
在城头,火把照不到的幽暗中,突然响起一个人幽幽的声音:“是苩春彦的信?”
“你倒是知道不少。”
“唔,知道的不少。”
阴影中的那人,声音毫无谦虚之意。
说完接着道:“苩春彦的信既然来了,我们那见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事关重大,老夫不能仅凭你一面之辞。”
“上大等,机会只有一次。”
幽暗中的声音,发出噗哧冷笑,略带嘲讽道:“你们引来唐人,如今整个半岛都在唐人的刀锋阴影下匍匐,你们新罗,又能好上多少?
百新与新罗之争,乃是兄弟之争,你们请来外人打死自己的兄弟。
难道外人会放过你们吗?”
金庾信默然。
声音所说,也是他心底里的隐忧。
“更何况,托你那份重礼之福,大唐的熊津都督才刚赴任,便暴毙于任上,你说,以大唐那个小皇帝睚眦必报的性子,会放过新罗吗?”
金庾信浑浊的眼中,凶光一闪:“这一点,不用你说。”
“嘻嘻,上大等生气了?那说明我说中了。”
“无礼!”
金庾信冷哼一声,大袖一拂,一点绿光没入砖石中。
下一刻,无数碧绿的藤蔓自墙隙中疯狂,向着黑暗涌去。
幽暗中那人发出一声低呼,声音瞬息远去:“举事在即,是战是和,上大等可自决。”
余音袅袅,那人不知走了多远。
金庾信面笼寒霜,重重往墙头上一拍。
城头上的积雪,噗的一声,迸碎成白茫茫一片雾气。
地上的藤蔓好像瞬间被抽去了精气神,枯萎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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