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哥对杨一清的印象一向极好,杨一清请旨修建边疆防御时,户部拨不出银子来,寿哥还动了内帑。

听得沈瑞之言,他满意的点头道:“不错,确是得杨一清坐镇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杨一清,寿哥摸了摸下巴,忽然问沈瑞道:“杨一清最近上了折子,奏请商议重开开中法,招徕陇右、关西民以屯边。朝中也有附议的。你在登州屯田做得也不错,听说也让张会在辽东屯田了,你如何看?”

所谓“开中法”就是让商人运粮到边关换取盐引。

盐引谁都想要,但长途运输耗费巨大,商人逐利,便想出一招来,在边关就地雇人垦地种粮,收获之后换取盐引,此种屯田被称为商屯。

但渐渐的,盐引越开越多,兼之宗室、外戚、权宦纷纷讨要盐引,商人们往往没法第一时间用盐引兑换到食盐,只好“侯支”。

这一侯不知道侯到什么时候去。

据说正统年间两淮度转运使司就曾奏,“有永乐中侯支,到今祖父子孙三代,尚不能得……”

而另一方面,商屯大兴,当地粮价自然下跌,如果仍按照原来比例兑换盐引,当地官府、军队也觉吃亏,十分不满。

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应两淮盐商所请,改革了“开中法”,盐商不必再屯粮于边关,而是向产盐地都转运使司缴纳高于边关粮价的银两,即可换盐引。

如此一来,商屯迅速瓦解,边军的粮饷再次成为问题。

今年二月里,杨一清的折子递上来时,瞬间就成了朝野议论的热门话题。

沈瑞回京后在杨廷和、王华处都听过此事。

而这两位阁老对此都持否定态度因为盐引泛滥更是大明之祸!

沈瑞是倾向于商屯的,只是先前不好多说,不单是师公、岳父的态度。

还因为,废除了开中法的是弘治皇帝,寿哥对弘治皇帝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

他担心寿哥会“无改父道”。

而现下,寿哥既然提出来杨一清的奏折,这般直接来问沈瑞,甚至提了登州和辽东的屯田,想来也是认可了商屯的。

沈瑞捋了捋思路,便道:“臣对此事确有耳闻。老大人们都是担心盐引。臣先前也深以为然。”

他道,“不过刚才与皇上、与子阔兄一番深谈,倒是有了个别的想法。”

见寿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沈瑞便道:“盐引确实不可再用,却可用别的,比如,登州茧绸、松江棉布,是否可设一个延绥马市总代理?”

“还有海贸,是否能做一二准入证?又或者想售卖某种商品往倭国,必须在在边关缴粮多少石?又或者,边关缴粮可抵扣海贸税银若干。

“代理不是总也不变的,代理资格也要看缴粮多少来定。

“缴粮抵税也是随行就市,根据当年粮价来,当然,至少要比所缴税银低上一二成,商贾最是精明,赔本的买卖是没人做的。

“此外也可在山陕设商籍,同山东一般,只不过需要是在当地屯田多少、纳粮多少,才有资格让子弟落户参与科举。

“并且,”沈瑞目光灼灼,“无论何地,商籍子弟取得功名后,一概不免税赋。”

他说一条,寿哥便点一次头,直到末了,寿哥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一击掌,道:“好!速速写了条陈来!”

说着又看庞天青,道:“你也同李阁老说一说,若这般推行下去,那边如何布局,也写个条陈上来。”

这便是说情报机构的布局了。庞天青忙应下。

沈瑞又轻声提醒道:“张公公与赵弘沛那边……”

寿哥摆了摆手,道:“朕晓得。李阁老也同他们有联系。”

沈瑞这就放下心来。

至于担心安化王的事儿,是不好当着寿哥面说的,倒是可以私下里与庞天青提一提。

有德王的事在前,蔡驸马这宗人令也会多多关注宗室藩王异动的。

谈罢了马市种种,寿哥偏头瞧着沈瑞,忽道:“你这在登州府也呆了三年了,做得着实不错。”

此言一出,沈瑞与庞天青齐齐望向寿哥。

这开场白,十足像是要给沈瑞挪个地方啊。

寿哥见他二人的神情,忽然哈哈一笑,倒是将两人都笑懵了。

沈瑞先是反应过来,无奈道:“陛下便莫拿臣开心了。”如今皇帝都是及冠的人了,却还是这般孩子气。

寿哥畅快笑了一回,才道:“朕原是想调你回京的,但内阁几位老先生却觉得你这番吏才,拘在通政司里可惜了,还当造福地方才好。”

这件事杨廷和也是同沈瑞谈过的。

此时朝中张彩异军突起,一直想往内阁里挤,其靠山刘瑾亦没有丝毫倒台迹象,战斗力尚强。

内阁中李东阳、王华有合作也有对立,杨廷和儿子是李东阳的弟子,女婿是王华的徒孙,自身是忠心的帝党分子,便也只能作个和事佬角色和稀泥。

王鏊快淡出舞台了,刘宇则是个没甚主见的,只作刘瑾、张彩手中枪。

这么个局势下,杨廷和是觉得女婿重回通政司也没甚好前程,只怕会一直被压着。

倒不如在外面再历练几年,尤其本身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政绩,再熬上几年,年纪长了,资历也够了,再回京一举谋个高位。

届时,再没有什么人能压得了他了。

沈瑞也是不想现在回京蹚这趟浑水。

正德五年已过,刘瑾居然还活蹦乱跳的,他的一些“先知”优势已丧失,实不知道刘瑾什么时候会倒下,又会带来多大的风波。

他还是在外面几年,等刘瑾死透了,阉党被一扫净,再回京才好。

沈瑞便起身郑重施礼道:“皇上隆恩厚爱,臣铭感五内!勿论皇上将臣放在何处,臣都会尽心竭力办差,不负君恩,无愧于百姓。”

寿哥踱过去扶了他一把,叹道:“你是什么人朕再清楚不过。岂会信你不过?那日在弘德殿朕并未问你,今日朕既在此处问你,就是想听听你有何打算。”

沈瑞却并未起身,而是道:“不瞒陛下,臣……是觉得三年时光太短,登州府许多项目初见成效……”

他毫不避讳寿哥的目光,坦诚道:“实话说,臣既舍不得就此撒手,更怕后来人误解,再让项目功亏一篑。”

寿哥再次抬了他一把,笑道:“是实话!不枉朕信你。起来说话。”

沈瑞方站起身来。

寿哥摸了摸唇上短须,笑眯眯道:“当初朕说要你为朕整治出一个繁华如苏松的登州府来,你果然做到了,听说便是莱州府也富裕起来了。”

“你这三年考绩上上,便升为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理西三府民政、粮储、水利等诸事。”他笑道,“如今,朕想要个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沈爱卿,你可做得到?”

沈瑞不由一呆,他是真没想到寿哥会有这一手。

庞天青也早已起身,见沈瑞愣神,忙过去笑着圆场道:“恒云怕是欢喜得傻了。”

说着暗暗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清醒过来,这种时候怎好迟疑!

沈瑞回过神来,连忙又翻身拜倒谢恩,口称愿竭尽全力。

可还是不免忧心,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登州如今局面正好,他可不希望来个二百五知府坏了他的好事,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还是将他从登州府调走了。

虽说是升官了,又多管了两个府,但即便他沈瑞是参政,也没可能按着下面知府的脑袋让他们做什么不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山东可没有刘瑾的人,若是此时刘瑾伸手进来,安排个知府,那沈瑞可是指使不动的!必然会坏事!!

沈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那边寿哥已再次开口,又是一个大恩典砸下来。

“既你升了参政,兄弟不好都在山东布政使司,沈理也是考绩上上,在山东任上多年,便让他往湖广去,为右布政使吧。”

寿哥说着又瞧了眼庞天青。

庞家便是湖广望族,庞天青忙笑道:“素来听闻沈状元勤政爱民,皇上这是赐了湖广百姓天大的福气!”

沈瑞又忙替沈理谢恩,心下不由五味杂陈,越发没法开口了。

不想寿哥却似看透了他,忽问道:“瞧你这样子,还是不放心登州吧。你还在山东,有甚不放心的?那依你看,谁能接手你那些项目,不出岔子?”

沈瑞再次一呆,寿哥……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要搏一搏,将登州完全掌控在手里,便不假思索道:“请皇上恕臣僭越,臣以为,登州府同知丁焕志素有吏才,且在同知任上五年有余,可为登州知府。”

丁同知是最早投靠沈瑞的登州官员,之后也是不遗余力执行沈瑞的各项命令。

最关键的是,丁同知没有靠山,是一心靠着沈瑞的。

尤其是在沈瑞“扳倒”了张吉之后,更是对沈瑞死心塌地。

提完丁同知,见寿哥点头表示准奏,沈瑞略一沉吟,又咬牙开口道:“臣以为,前大理评事林富可为登州同知。”

这就将登州所有官缺都堵住了,坚决不让外人渗透。

寿哥有些茫然,疑惑道:“前大理评事林富?”

沈瑞忙道:“此人先前任大理寺评事,后辞了官,在青泽学堂任教。臣常听家叔和表弟何泰之赞林先生胸有沟壑,臣也曾与林先生书信往来,在民政上极有见解,臣也受益良多,觉得如此大才合该继续为国效力才是。”

庞天青则凑在寿哥身边,低声道是林富与探花郎戴大宾同乡,因招婿事惹得刘公公不喜。

庞天青当初也是为戴大宾出过头的,他这般说,寿哥便知林富辞官是怎么回事了。

“准奏。”寿哥点点头,半点没犹豫。

沈瑞大喜,忙又是一番谢恩。

因提起何泰之,寿哥忍不住笑道:“何小子到底还是长进了,这次榜上有名了。”

何泰之也算是与寿哥少年相识,这几年在京中求学,寿哥也多次招过他出来玩过。

虽然会试没放榜,但实际上名单寿哥已是看过的。

“他那性子,在翰林院怕是要憋闷坏了,还是到六部当差,办点儿实事吧。”寿哥说着,脸上不由浮起笑意,“朕看工部、兵部,都挺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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