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府院内。    阮香浮一连喝了两盏茶,腹中饥饿不堪,却又不敢再饮。    为了准备莺园文会,她从三日前就只用些流食,而今日除了早上出门时的一块芙蓉饼,竟是只被灌了一肚子的茶水,难捱得很。      偏偏季鸾这厮不按理出牌,两次的反应都与她预料的不同,否则她此时早该好好地待在楼里。    哎,说到底还是她小瞧了旁人,将人心计算得过于简单。    屋外传来“咚”的一声轻响,阮香浮无法完全分辨出来,却觉着有些像是女子的莲足踏在大鼓上的闷音,然后便有人悄悄地取了钥匙,正一把接着一把地开锁。    不一会儿,季鸾特意交代上了三把大锁的门就被人从外边打开了。    因那一排油灯点着的缘故,屋子里十分亮堂,却也闷热,尉珩一进来就看见阮香浮好端端地坐在桌前,手脚俱是自由的,只是看上去仿佛有些憋屈。    “阮姑娘,你可还好?”尉珩问。    他身上穿了一身夜行衣,谨慎起见也是蒙了面的,可他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实在好认,而他一开口更让阮香浮瞬间确认了身份。    阮香浮一怔:“尉大人,你是来救我的?”    尉珩上前拉起她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我先带你出去,稍后再与你细说。”    阮香浮却固步不前,摇头解释:“香浮多谢尉大人前来相救,但郑国公府之前给我下了帖子的,季鸾一时半会奈何我不得。若尉大人有心,便将我这儿的情况告知丝萦,莫叫她担心,最迟三日,季鸾必定要送我回去的。”    “原来是郑国公府上。”尉珩沉吟了一番,就把来龙去脉摸清了,可他仍然对于阮香浮的处境忧心忡忡,因道:“只是阮姑娘或许不知,季鸾那厮却是个放荡不羁的,他虽无法危及你性命,但依旧有无数种方法磋磨于你,尉珩无法放心就此将你留下。”        他没说出口的是,季鸾那样的色中饿鬼,阮姑娘多留季府一刻,便有多一分被糟蹋的可能。    所以尉珩才忙完了北镇抚司的事儿,就紧紧赶地来季府救人,陆追劝他略等,他也丝毫等不住。    阮香浮微微一笑,仿佛十分寻常地道:“他不敢的,除非他一丁点儿不怕我在这地头上出了事。”    郑国公正愁着抓不住九千岁的错处,好在今上面前立功,若是季鸾今日敢将国公府的面子往泥里作践,明日郑国公就敢连同都察院参一本季鸾胆大妄为、公器私用还逼死了人命,狠狠从阉党手里扯下一块肥肉。    尉珩一听,心头不禁泛起了阵阵怜惜,又有些对自己势单力薄的愧疚。    阮香浮见他垂首握拳,似有愤懑,又说:“尉大哥,你安心,他真的无法拿我怎么样。”    尉珩双目一红,慌忙别过眼去。    都强掳了人回府了,还叫不能怎么样?怕是她不叫我为难,才特意宽慰的。    可见她执意如此,尉珩亦无法强带她走。    他环视屋内,窗户虽然都被从外钉,却不是十分密实,就道:“今夜我就在外面守着你,他若有任何不轨,你就出声求救。”    阮香浮原本并不愿劳烦尉珩,但一想对方一片好心又有些道理,当即应了。    幸好季鸾很快就回来了。    他知道阮香浮是个难缠的,也不与她废话,进门就一个手刀下去敲晕了她,又叫人在后门处备好了马车,把她往车里一塞,趁着夜色就往城南东西教坊司去了。    尉珩的反应也算快,早扒在窗下偷听,后见季鸾唤人驾马套车,不知道他要整什么幺蛾子,又怕他发现了自己,只得寻了个机会悄悄扒在了马车下方,一路还要凝神去听车内动静,等到马车驶进了胭脂巷的马棚,方才跳了下来。    这时季鸾早已将阮香浮弄醒了,还特特地大张旗鼓着送人进了金阙楼。    金阙楼的龟奴张乐水一见这两人相携而来,先是一愣,随后就笑得合不拢嘴,寻了个借口撇开其他人,叫刁响去通知了陈妈妈,才急急地上前迎人。    “怪道今儿早起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老天爷知道楼里有贵客要到。”张乐水点头哈腰地给季鸾行礼,“见过季大人,见过阮姑娘,小的给姑娘道喜了。”    阮香浮还未开口,季鸾抢过她话头问:“她有什么喜的?”    说着还睨了阮香浮一眼。    张乐水道:“嘿嘿,今次阮姑娘在文会上一炮而红,前翰林院大学士丁老评了莺园四美,阮姑娘不仅独占鳌头,还得了丁老一阙词,如今城里都传开了,个个都往楼里来,要一睹姑娘的芳容,可不是一件大喜事儿么!”    “莺园四美?”季鸾嗤笑,嘲讽地看着身边的阮香浮,“俗不可耐、狗屁不通!”    张乐水误以为这季总旗是嫌弃另三位姑娘没有资格与阮香浮相提并论,到底讪讪地住了嘴,将他们两人带进了大厅。    阮香浮揉了揉后颈,心知季鸾眼下极看自己不顺眼。    她暗道:这厮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指点,竟是想得到大摇大摆地送她回了金阙楼,分明是要让人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以防止他日因“强抢民女”、“公器私用”等等罪责被参——妓子恩客,你情我愿,哪里值当都察院的官老爷们注意?    当下忍不住刺了季鸾一句:“季大人是觉着我阮香浮俗不可耐,还是觉着丁先生狗屁不通?”    前面带路的张乐水脚步一顿,心道阮姑娘这气性是越发不得了了,面上仍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季鸾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却是生生停住了步伐,站在金阙楼大厅处一个叫众人都无法忽视的位置。    他伸手就揽过阮香浮纤纤细腰,笑容里带出了点儿暧昧,道:“我哪里敢说你的不是?只是觉着她们怎么也没有你千分之一的好,怎么配与你齐名,丁老这次真真不够公允。”    这位也是作戏的好手,手上使了点儿巧劲,阮香浮一时挣脱不得,声音又大得很,明里是情意绵绵,暗里是藏着刀子,轻易就为刚刚成名的阮香浮竖了一波敌,没得叫人看她轻狂。    阮香浮只得拿眼狠瞪他:“怎么,季大人除了无常薄,什么时候还管起了风月谱?好叫大人知晓,听雪阁的孟姑娘琴艺精湛,纪姑娘画得一手好丹青,绘春院的祝姑娘三两步敢挡数万兵,哪个都是巾帼不让须眉!”    季鸾却笑:“你拿祝以枝戏台上的事儿来说,真是有意思的很。”    这笑里透着讥讽,只是他不知道,后来正是这位祝姑娘披挂上阵,成为大周开朝以来的第一位女将,好悬才保住了今上的江山,止住了谢贼南下。    阮香浮看见他笑就心烦,却还不得不应付他,当下冷了脸扭头不理。    季鸾则愉悦得很,谁叫他好不容易从阮香浮这儿讨到了便宜,只含笑盯着后者那张妍丽多姿的侧脸,竟是越发喜欢了。    金阙楼的屋子是暖的,烛火是暖的,因而季鸾身旁的美人儿也变成了暖的,光影交错间那橙黄色的宫灯映在阮香浮眼底腮边,仿若照见了一派令人沉迷的纸醉金迷之景。    季鸾突然想送一盒全京城颜色最好的胭脂给她。    他想看看,到底是胭脂红,还是她的唇儿艳。    心道:罢了,她生得这样万中无一的美,自然该有些不同,她既然想要名分,他便给了又如何?总归她早晚会成为自己的女人,就是爱使些小性子又有什么要紧的。    “好啦,这次当我的错。”季鸾突然道。    阮香浮看他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诧异非常。    季鸾继续道:“你不是问我,随我回府,我待如何么?过几日我等我手里的事儿办完了,我就正式接你回府。”他觉得自己对这小女子实在熨帖,她虽是面上不显,心里定是感激涕零,但又怕她持宠生娇、反倒不美,于是说了一句:“你且听话些,今晚我就歇这儿了。”    阮香浮扯着唇嗤笑,也不知道季鸾念头转得这样快,莫不是出门时不小心被人锤坏了脑子,或是得了失心疯。    她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风月场上初次见面就天雷勾动地火,转眼间甚至想好了两人将来生男生女取个什么名,隔天一早枕边可能只剩下过夜的渡资;缠缠绵绵生死相许你侬我侬的,红袖添香好不快活,一个个都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说不定几日又换了新人。    可如季鸾这样随随便便就能在自己脑子里演完一折爱恨交织的好戏,情节还十分跌宕起伏的,结局更是叫他自己深以为然的,却是真的世间罕有。    阮香浮福了福身,道:“季大人,我在这金阙楼里待着自在得很,就不劳您费心了。”    季鸾却好似纵容地望着她,声音依然温柔:“我知你的心,你别多想。”    阮香浮见他说得有几分认真,实在受不了地冷下了脸:“多想的该是大人你才对。虽不知是什么叫你产生了如此深信不疑的错觉,但我阮香浮就是嫁给一个死太监,守一辈子的活寡,也不愿进你季府的后院,把自己斗成个乌眼鸡!”    为什么说季鸾对待他那群莺莺燕燕的手段像是苗人养蛊?    正是因为这人打心底就不将女子看作人,而是供他消遣玩乐的物件,明明都是鲜花般好好的女儿家,却被他养得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巴巴地绕着他的喜怒哀乐转,生生蹉跎了年华。    季鸾当即大怒:“好你个阮香浮,给你三分颜色就开了染坊,就你这泼辣货还想嫁给宫里的内侍?怕不是异想天开——”    只听砰的一声,却是他们已走到了阮香浮的住处,阮香浮命倩儿把小楼的门给关了。    季鸾气得在原地跳脚。    今晚为表诚意,这位季二爷特地没有带上平日的狗腿子,而他虽有些武艺,却还没有能够做到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境界,一时更抹不开脸面叫张乐水帮他翻墙或是砸门。    于是没头苍蝇似的在那儿转来转去,过了小半晌才恨恨地对着紧闭的门嚷嚷道:“阮香浮,你可给我听清楚了,今晚你不让小爷进门,小爷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你就是哭着求我、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再来了!”    咣当又是一声,门里的倩儿落了锁。    季鸾只好拂袖而去。    小楼里丝萦、倩儿、絮儿三个打水的打水,取吃食的取吃食,忙活了好一会儿伺候了阮香浮沐浴更衣,等到她卸去一身疲惫靠在了榻上,却是陈妈妈避着人进了她的房里。    “见到宋语了?”陈玉浓开口便问,“公子吩咐的事儿可做成了?”    阮香浮靠在一张楠木贵妃榻上,榻前放了一座双耳灯架,里头的烛火透过灯罩,幽幽地映在她青春而动人的面孔上,令她看上去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之意。    灯架旁还放了一座十分精美的鹦鹉笼架,但是里面空荡荡的,连一根羽毛也无。    笼中鸟呵……      她移开目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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