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返天方之域，博明先生叮嘱我们余下二名弟子好自为之后，便闭门见客，很快竟以仙籍之身衰弱逝世，朝野一时震惊……老夫自知资质不及恩师十之二三，不敢多有想法，打算将此事揭过不去思虑……但另一弟子姓陆名元友，不甘囫囵，竟然将此事报予先王，更怂恿朝堂诸公，方外、问道……”
听到这，几名少年突然互相偷瞄几眼，方亦听见他们小声嘀咕起来。
“陆、陆元友？那不是齐国的前朝罪人吗……”
“年龄上来算……很有可能呀……”
“嘘，那是卢老的同窗好友，你们别说了……”
老人显然对这些悄悄话有所觉察，但是看起来早有意料，没有额外出声解释什么。只是看到王老的叹息时，卢老露出一个带有托付含义的笑容，而后继续了自己的讲述。
“其时，先王宁氏在位，有开辟洪荒之志，不惜整军三年……边军军势达十万乘之众，于黑海之中开道七千里。王旗所过之处，妖邪避让，猎氏、蒙民臣服归心……”
卢老的眼神随着口中所述也有些迷离，似乎回看了那时的宏图伟业。而在场的众人里，几名少年皆神情有异，王老更是眉头紧锁，连连叹息。
虽然众人没有作声讨论，这回方亦却是知道症结所在。
在容氏商队时，大掌柜所教授的学识中曾有提及——齐国先王宁氏，劳民伤财，患上“失德之症”暴毙，乃是昏王之一。
“可是，不论大军如何探寻，所抵达的距离早已超过。可本该看见的边界奇景却不知所踪……”
一股落寞爬上卢老的面容，像是在逐渐蚕食他的精气神。
“最终，先王失德薨逝，主持此事的元友也被押回‘均梁’（齐国首都），车裂受戮。老夫赶去刑场见他，他临死前、他临死前……”
卢老说到此处，两行浊泪流淌而下，一时不能自已。
但众人也意识到事已至此，老人讲述过往回忆别有深意；有心软的女学生想要出声劝说老人放弃讲述，被同窗摇摇头按住了。
“元友临死前，眼中尽是疯狂、惊恐，嘴里只重复大喊着‘那里的地质不对’……直到最后一刻咽气的刹那，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视线落在人群之中的老夫身上，张了张嘴……虽然已经发不出声音，但老夫知道，必是那两个字无疑……”
虚、妄！
卢老将目光从久远的记忆深处收回来，深深呼吸之后，看着眼前的学生和王老。
感受到卢老眼中的郑重，几名少年齐齐端正姿态，持弟子礼以对。
“你们是老夫的关门弟子，将过往之事告诉你们。一半是出于老夫的私心，不愿老夫的恩师、挚友死于‘虚妄’，归于‘虚妄’。”
老人的目光已然清明起来，说话的语气渐渐恢复了那种安然、平淡。
“另一半是想藉此再传授你们一课……所谓格物，在于规律，物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中联系，老夫不敢多言，但将来若有人再步此后尘，务必、谨记。”
几名少年拱手回应：“学生记下了！”
方亦目光闪烁，明白眼前的老人，已经对混沌世界的真相有所猜测了。
似乎是心有感应，老人朝看了方亦一眼，微微笑了笑，又转向王老持谢礼点了点头，最后看着自己的几名学生再度说道。
“黑海游历，本无两名师长陪同的先例。老夫拜托鸿路结伴同行，是因为……今天之后，老夫便不能再看护你们了。”
少年们也都十分聪慧，知道卢老早就下定决心，要在此次游历中分别，再去探寻那曾经未能踏入的“方外边界”。而他以如此年岁深入黑海，显然是已经了断所有牵挂，没有再回头的打算，自然也没必要再作无意义的劝说。
可尽管明白，少年心性对于生离死别还是难以接受，竟一时都无法言语回应。
王老叹息一声，对少年们开解道：“你们不必如此，反而应该为这老家伙高兴。多少人终其一生，也不能找到一条靠近心中大愿的道路，你们先生他好歹……”
说到一半，王老的声音也难免略带哽咽，再看一众学生眼中仍旧无法克制地涌起泪光，不由自嘲一笑转开头去。
少年们对望一眼，恭谨地朝着卢老拜伏下去，异口同声道：“祝先生得偿所愿！”
此刻，天色已然晦暗不明。域外的天幕中，引来妖魔潮的夜云，正以更深浓的阴影覆盖过来，像是深渊的巨口正在逐渐合拢。
然而，在这个小小的火堆旁边，却生出格外温和、敞明的亮度来。
某种更为神圣的光焰正在进行着庄严的传承，点燃继往开来的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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