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欲考我耶?至尊在此事上是绝不会用宋师的,举荐又有何用?宋师举而必不被纳,老师别有怀抱,如此满朝重臣中论威望素着、心性坚毅乃至能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办好此项大政,窃以为唯张博物一人而已”
裴耀卿点了点头,“你这一趟扬州之行确实长进不少,尤其是心性以及为臣之道上实让某刮目相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信哉斯言!来,为师再陪你饮一樽!”
裴综一点儿吃的心思都没有了,强忍着等父亲话说完,两人对饮罢急着开口问道:“宋师公乃陛下当众亲许的国之元老,市井间有脚阳春之名更是响彻大江南北,无论资序、德望、为政之能皆是当朝重臣第一,陛下为何必不用他?贤弟此言愚兄不敢苟同”
与姚崇齐名的贤相宋璟爱民恤物,朝野归美,早就有有脚阳春之誉,言其所至之处,如阳春煦物,春风化雨。
裴综说的都对,但这只是朝野间的看法而非李三儿的看法,李三儿对宋璟恶感很深,始终认为他是卖直沽名,且这种看法一直保持到死。
裴综分明是要开辩,柳轻侯却没直接答他,小呷了一口酒后曼声吟出一首诗来:
一片刚方铁石心,
梅花冷淡独知音。
君王外貌虽加敬,
卖直谁知内忌深?
吟完,柳轻侯迎着裴综的眼神道:“此诗是我从别处听来,诗名便为宋璟世兄说的都对,但世兄可曾想过一个问题”
裴综听完诗后脸色很难看,眼神却立即转到了父亲脸上,然则却没有等来预料中必然会有的父亲对柳轻侯的驳斥。一时间年轻英俊,对政治充满热情热血的他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以至于口中只是随声应道:“什么问题?”
“宋公年纪尤轻,筋骨仍健,然为何自开元八年之后不仅没有复相,甚至就连大用都没有?”
这一问如致命一击将裴综所有的雄辩之意杀得七零八落,短短时间里的冲击太大,年轻如他简直感觉脑子里天地都倾覆了一般,失魂落魄道:“英雄失路,可怜师公如此大才斑斑……”
英雄失路之悲总是最为震动人心,尤其是对热血的年轻士子。裴耀卿目睹裴综此状,不满的瞥了柳轻侯一眼。
柳轻侯连忙赔笑,老师还真是偏爱这个儿子啊,既想让自己以同龄人的身份与他如切如磋一番,又生恐挫折了他的锐气,从这份用心来看其诸子之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必是裴综无疑。
当学生当的还要帮老师教儿子!柳轻侯脸上赔笑,口中却道:“当今至尊眼下并不为昏聩之君,以现今之朝局,宋公必定还是会用的,只是怎么用愚弟也难窥端倪,世兄还需请教老师才是”
柳轻侯刚把皮球踢回去,裴耀卿就怒了,“放肆,子尚且不言父过,无花你越说越不是话了。再敢言如此无君之语,真当为师没有家法?”
家法?!我是你的学生却不是儿子啊,只是这话如何敢说,柳轻侯忙拱手告饶谢罪。顺便话题一转问起了漕运铺垫的事情,听到裴耀卿说已经在李三儿面前提过好几回后心中大定。
此后的话题全是围绕漕运变革展开,也就没了裴综插话的余地,不过看他的样子只怕也没有插话的心思,那首诗、那一问对他三观的打击着实是有些狠。
近一个时辰后这顿接风小宴到了尾声,裴耀卿起身时看了看裴综后对柳轻侯道:“张博物洪州都督已届任满,政事堂本拟让他转任桂州刺史兼岭南道按察使,至尊复又添了一笔摄御史中丞,此事本已底定,但今日要拟诏时却被留中了。若某所料不差,此次主持大检天下粮仓的必是张博物”
裴综看看父亲,又看看柳轻侯。
柳轻侯吁了口气,“如此政事堂也该大动了,皇城免不得又要热闹一阵子”本还想问问李林甫与武三思女儿私情之事,但看看裴综后也只能闭嘴改日再问。
走时是裴综代父送客,神情怏怏的裴综到柳轻侯已经上了马时才想起来把一只锦盒递给了他。
到家时天色已经黑定,柳宅却因为他的归家喧闹了好一阵子,但凡宅中能有点头脸的不同职司管事或者是管事娘子们都迫不及待的跑来问安,瞬间让柳轻侯所有的陌生感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波子热闹褪去之后,柳轻侯边听着九娘子喜鹊般欢悦的安排梅兰竹菊准备香汤沐浴,一边取过锦盒打开。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本度牒,伸手翻开,明亮的烛火下,“无色”二字简直触目惊心。只一眼,柳轻侯反手就将度牒合上了,随即更是把锦盒也给盖住了。
这是去年离开长安前拜托裴耀卿的两件私事之一,真正办成后他却殊无欢喜之意,却满腔满心都是怅然!
“无花,该沐浴了”或许是一年未见的缘故,九娘子没喊“官人”。
但这一声“无花”的熟悉称呼却不知又从哪里愈发勾动了柳轻侯的情肠,伸手一勾,走来过叫他的九娘子已然入怀,柳轻侯坐着将头抵在九娘子胸腹之间,良久后闷闷声道:“无色出家了,他彻底出家了!”
九娘子感受着柳轻侯身子的轻颤,眼鼻之间猛然酸楚的厉害,唇舌呐呐良久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将夫君拥的紧紧。
虽是久别团聚,但这一夜柳轻侯睡的并不好。第二天早晨勉力起身到皇城御史台、政事堂报备之后转身就回了家,一头拱在榻上不愿起来。
这样的长程巡按结束后照例有半个月的假期,柳轻侯一连三天都没出门,而即便在家也没见朱大可。
与此同时他也很坚决的谢了客,就连度牒都是九娘子带人送去漏春寺的。
三天之后柳轻侯才从内宅里出来开始见人,第一个窜上来的不消说就是朱大可,脸上神情亲热中透出无限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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