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

且说蒋二借驴车昼夜赶路至岳家报丧，又连夜带着岳家人回村。几日几夜未曾入眠，踏进家门却没看到女儿们跪灵的身影，女儿们一向孝顺不会无缘无故不见踪影。　　　　蒋二心下一蹬，难道出事了？这情景恰似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不由跪地哭嚎“是我前世不修，今生受孽！无后该得！却不想连婆娘女儿都没了——天爷——”　　　　凌晨寂静，这震天哭声吼得周围犬吠鸡叫，小儿啼哭，邻居们不禁大声抱怨，纷纷骂骂咧咧。　　　　小院里响起一片嘈杂，听得蒋二恸哭声音，蒋家几个姑娘俱都醒来，唧唧喳喳议论要去看爹爹。　　　　蒋大娘子安抚下弟妹，携小婶杨氏（蒋二的弟弟蒋三之妻，性情温柔和善）点灯出门探看。　　　　深夜漆黑，一团影子在门口起伏，若不是伴有嚎啕之声，晓得是个人在那儿，真个是吓死人！　　　　“二叔，快别哭啦，惊着左舍邻里……”　　　　“爹爹，是你么？”　　　　蒋二抬头见女儿好好地站在眼前，“女儿！”往前一抱，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女婿……”　　　　“妹夫！莫不是出事了？”　　　　蒋二岳家（马家）先前来过几次，刚才熟门熟路先往后院安置驴车。听见蒋二大哭，想着家里只有几个小娘子，都心下着急忙忙地往前来。　　　　两方人相见，情深的又不由地流出泪来。　　　　一番安置，长者小辈互相见礼，众人坐下叙话。　　　　蒋二抬袖抹泪，没有见着母亲大嫂的身影“弟妹，多谢你过来照看侄女们，以后……”　　　　蒋二岳母拉住蒋大娘子不住抚摸，嘴里叫着女儿小名。马丈人和舅兄坐在一旁不住叹气。　　　　杨氏答应道“小事而已，不劳道谢。二叔莫要悲伤，你家有大喜事咧！”　　　　“弟妹可别笑话我咯，我正八辈子顶头倒霉，哪里来的喜事……”蒋二顾不得颜面，闷头呜咽。　　　　杨氏招过大娘子道“我说的二叔不信，侄女儿说的准好。大娘子，你来说”　　　　蒋大娘子有心给众人一个惊喜，环顾众人，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小婶说的不错，我们家的大喜事，爹爹听了定会开心，外公外婆和舅舅也会开心的。我说的恐怕您们不敢相信呢，你们随我来看”　　　　翌日阳光明媚，春意暖融融。蒋二提着一篮鸡蛋红光满面地领着一家子老老小小前来刘家拜谢。　　　　刘林一早到私塾里授课了，因学习进度不同，村里的孩子们才开始启蒙，刘毅便独自留在书房中看书习字。花氏则在后院圈出来的菜园子侍弄蔬菜瓜果。　　　　刘毅把蒋家一干人等迎进花厅，不慌不忙，请众人端坐椅子之上，先向马家两位老人叫声公公阿婆，深深的作了个长揖。　　　　二老欲待回礼，正逢花氏听见前院响动前来待客，上前几步一把按住老人臂膀道：“老者为长，你二位老人家不须多礼，却不怕折了那小子一世之福？”　　　　两位老人同声道：“说那里话！我二人才该多谢小郎君哩！不敢不敢——”　　　　口中虽是这般说，奈何身子被花氏紧紧按住，不能起身，只得把臀儿微微起了一起，腰儿稍稍往前弯了一弯，又道“生受了”，算受他半礼。　　　　刘毅又向蒋二和马舅兄行礼道“二位伯伯安”作揖下去。两人也还礼，花氏不好上前阻拦，便也作个万福，互相还礼。又见过几位小娘子。刘毅才告罪退下，要请父亲回来陪客。　　　　马家二老和蒋二见刘毅行步舒缓，语音清亮，端正大方，且作揖次第，甚有礼数，说话行事有礼有节，口中都夸奖不绝。马舅兄倒没怎么说话，似是寡言少语，但也是面带赞赏。　　　　花氏也是寻常妇人，听人没口子夸赞儿子，口里虽然不住谦虚，心里越发高兴，招待的越加周到，正是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趣投，一屋子气氛和乐融融。　　　　等到刘林进门，更为热闹。蒋二腾地起身稽首拜谢“多谢郎君娘子和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小娘子们也随他作稽首礼。马家也在一旁顿首再拜。　　　　稽首礼很隆重，是古代的一种跪拜礼，为“九拜”之一。　　　　行礼时，施礼者屈膝跪地，男子双腿打开跪下去形成外八字状，女子跪下去时则双腿并拢。左手搭在右手上（掌心向内），跪地，头触地的同时双手移至额头前掌心向下挨地，略停留，手在膝前，头点在手背。双手翻转至头两边手背挨地，而后再翻转双手使手心挨地，再停留一顿时间。　　　　所以稽首礼常为臣子拜见君王时所用。后来，拜天拜神，拜祖先拜庙宇，拜师，拜墓，子女拜父母，新婚夫妇拜天地等，也都用此大礼表达自己不能言说的敬意。如果遇到自己特别崇敬的人，也可以行稽首礼。　　　　而顿首再拜礼也是很庄重的，顿首，即叩首叩头。平辈多用。　　　　先秦汉唐时人们见到德高望重的人常用再拜之礼。人们也常在书信的开头和结尾写上“某（名）顿首”或“某（名）顿首再拜”等，以示恭敬。　　　　就曾有:　　卫灵公的夫人南子见孔子时，在帷中向孔子行了再拜之礼。　　　　孔子向师襄子学习鼓琴，领悟到了作琴曲的人是周文王，师襄子向孔子行了再拜之礼表示敬佩。　　　　还有越王勾践在子贡为其献计后，勾践向子贡行了顿首再拜之礼。　　　　行这两种大礼，可见两家人对刘家的感激之情。　　　　刘家猝不及防受此重礼，一家三口连忙将众人拉起，均道“无须如此，无须如此，请起，请起”不敢受此大礼。世情反转，送礼的恨不得千万拜谢，收礼的反不敢受。　　　　众人再度依序坐下，蒋二招来几个小娘子道“我家婆姨难产，大家都道没命了。娘子和小郎君救活了她一尸三口的性命，就是就活我一家子八口人的性命。昨晚可把我高兴坏了！　　　　家境贫寒，我自己也没什么前途。这次我也只能拿着这薄薄礼品表达我感谢的心情。　　　　我想着，就让大娘二娘来给郎君娘子做使女，等过几年，大郎二郎大了，情愿也打发他两兄弟来给小郎君作个跟班小厮。给小郎君端茶倒水，使唤劳动，都不要工钱。”　　　　意思竟是要把两个女儿和两个辛辛苦苦好容易得来的儿子都送给刘毅一家白使唤了。　　　　刘林无奈苦笑“倒也不必这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二人正巧遇上这桩巧事，敢不略尽绵薄之力？岂能挟恩以报使唤贤侄女几个？”　　　　马老汉伸手摸摸二娘接口道“该当得该 当得，娘子和小郎君即是救了她母子三个也是让女婿传了香火，若不是瞧我闺女和这几个奶娃娃如今拖后腿，依老汉说该全家都来服侍郎君哩！秀才公千万莫再推辞哩”　　　　蒋家人和马家人全都重重点头，看来都赞同两个一家之主的意见。　　　　刘林见众人意态虔诚，异口同声打定主意的模样，晓得不能随意用借口推托，只好用强道“怎好让你们一家骨肉分别，七零八落？休说读书人施恩不望报。　　　　倘若你们真想报恩，那就听我的，踏实做事好好生活挣个殷实家底，那对我就是报恩！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这酸秀才！”　　　　救活你家几条性命就让你一家人来我家白使唤，收不要钱免费的奴仆那不就显得我刘家不仁慈？假仁假义？施恩望报？　　　　那不就侮辱了读书人的尊严？那岂是读书人的风骨！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唬得马家蒋家人连道“不敢”　　　　花氏见状便缓和气氛笑言“大家都是亲近人，一乡居住，累代邻居，平日里和睦相处。我刘家虽说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介小小乡绅，也是愿意略尽绵薄之力帮助乡亲们的。　　　　乡亲们若要实在过意不去，待我刘家哪一日遇上难事时记得这情分搭一搭手帮一帮我们便是有心了。”　　　　两家人马上道“理所当然！不消说的！我们绝不是那忘恩负义的。”　　　　特别是两个壮汉，高声拍着胸脯保证“秀才家的放心，我和舅兄（妹夫）自然鼎力相助的。”　　　　刘毅叉手站立一旁静静地看戏，啧啧，该说不愧是心眼多的读书人吗？好在一家人早有共识，夫妻两心有灵犀不用商量，言语交会间就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软硬兼施几句话就把桌上老实巴交的种地人哄得溜溜转，还反过来安慰刘家夫妇。　　　　两口子又热情招待用饭，酒酣耳热之际轻轻松松搞定“报恩”高高兴兴送走两家人，宾主尽欢。　　　　刘毅突地想起一事，昨日蒋婶子昏厥娘亲传不了话，对着黄花大闺女也没机会讲，今日凑巧，也让秀才爹爹囧上一囧。　　　　凑上老爹耳边咬耳朵:“阿爹，昨日做的手术，最好叫蒋大叔两三年间不……”　　　　刘秀才耳朵一红，脸上烫意直升，啊呀，臭小子！平日假正经，专门给做老子的挖坑，看老爹的笑话，真是手心痒了。　　　　又不好略过去，耽误人命。只能压住怪异，别别扭扭的上前追上蒋二，把人叫到一边道上面无表情低声嘱咐。　　　　马家丈人带着老婆儿子、外孙女走在路上。　　　　马婆子道“老头子，这秀才夫妇可真是好啊，还招待我们吃席，真是热情！有这么好的人家，哪怕亲家……往后我也不用时时担心闺女了。只是，我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好好的，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哪儿不对？”　　　　马老汉不说话，有着几十年当家经验的他当然晓得哪里不对，老婆子这是一时没转过弯来。这是秀才公厚道，是女儿的福气，是孩子们的运道。　　　　不过他也不会轻易说出来，得让老婆和孩子们自己想，自己想出来的道理才通透，脑子记得才深刻。　　　　别的人想不出，今天这事儿的主角蒋大娘子蒋二娘子最有感触。　　　　大娘子喃喃自语“报恩，回家，报恩……”二娘子听见姐姐念叨，道“大姐，秀才先生和娘子让我们回家，不让我们报恩嘞”　　　　得到二娘提醒，大娘子眼睛一亮“我懂了，外公外婆。今日我们本去报恩，结果反倒好吃好喝回家了！这恩也没报成。这是秀才先生和娘子的恩德，他们真心对我和妹妹好呢”　　　　这春天的阳光怎么这么明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