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迦罗喉中腥甜,眼睁睁见着一道火光从那刀柄溢出,色若流金,点亮刀脊,鲜热堪比铁浆。
及至对视,神魂俱荡,他想退避三舍却早已来不及。
谢皎明目毕睁,瞳中火光灼灼,竟将那副蛇眸逼出滚烫的热泪。
“长生铁,是武王刀!”
他咬牙大叫,手中浪人剑战战有声,裂出极细的断纹。宝剑耀如星辰,终究输却一个“如”字,比不得神佛遗骸。
刀气磅礴,直摧肺腑,谢皎目光慑人,眼角缓缓流下两道血迹。
“魑魅魍魉,也敢害我!”
山岌岌,风飕飕,霍然一股金光直冲九霄。她奋身一挑,迭步一斩,反写一个“刀”字。
满林霜叶搅长空,七十二峰啸动如波涛,仿佛风雪号泣。
浪人剑一刀两断!
……
……
谢皎一往无前,欲罢不能,杀得生迦罗难以招架。
刀光穿云入月,一发而不可收拾,大开大阖之势,仿佛释迦、老子也不过只是等闲之辈。
金刀和断剑交锋,威力摧人,逼得狂僧连连后退,拔足越墙,逃向前院的禹王大殿。
圆脸道士守在殿前,受劲风所伤,连滚几个跟斗,木偶还魂。他手忙脚乱爬起身,不禁呆了,失声道:“怎么回事?”
谢皎从天而降,衣袂狂飞,手起刀落,一张脸狰狞难识。
红毛狮子节节败退,十指黑甲被削,伺机遁走。道士大叫,他便将目光朝那一射。
“别看!”谢皎厉喝,但却为时已晚。
丹丘子两眼发直,脚不能动,一柄断剑激旋,只奔他面门。她来不及想,刀柄已然脱手,在半空中蓬的将残剑击为如雨碎片。
刀气霸道,碎剑如流光,禹王殿正门砰的一声破开,武王刀没柄飞入。
谢皎缓缓回过头,生迦罗露出得逞的狡黠。他猱身扑来,谢皎猝不及防,两人滚落青石板。生迦罗一口咬上她的脖颈,谢皎啊的痛叫,孰料手脚受制于人,鲜血汩汩而丧。
丹丘子回神,就见少女颈间埋着一头红发,赤枫的影子像一张罗网,斜斜罩住两人。他急得打转,抽出桃木剑,怒道:“非礼啊!”
楼头短笛三声,地上赤影料峭。
这时斜刺里冲出一个老道士,瞳珠乱滚,撞得丹丘子一歪,赫然正是散圣真人。真人白发粘叶,盲然四觅道:“太师姑,是你么?”
那笛声太不寻常,他横冲直撞,径自闯入禹王殿,舞着拂尘,痴狂道:“这支曲子,小道记了五十年!”丹丘子左右为难,跺了跺脚,去追散圣真人,免得器皿伤毁,误了天亮祭龙大会。
生迦罗酣饮至极,热流入心,忽然耳朵刺痛,他一掌拍开怀里的谢皎。
她翻滚在侧,擦了唇角的血迹,脖颈鲜红淋漓。谢皎一边喘息,一边冷笑着招手,挑衅道:“别跑呀。”
他一怔,露出喜悦,有股肆虐的冲动,“都是鬼,你不必怕我。”
“你怕我,”她啐掉血沫,“藏不住了。”
生迦罗眉眼骤冷,抽出背后的金環杖,威胁她道:“你有武王刀,还有不死血。天下三件至宝,你独占其二,太招人恨。我不吃了你,枉对天下英雄。”
“口气不小。”谢皎心头一凛,拔出最后一把刀,“奇人天忌,我定是非同一般,才惹得老天爷三番两次想杀我。与它作对,岂不有趣?庸人熬不过杀身之祸,我能活到如今,至宝归我,理所当然。”
“狂妄!”
“过奖。”
她摆开马步,右手持刀向前,左臂压刀背。
月中树清晰可见,风声细听,包山寺幽钟绵绵。两人在敞亮的庭下对峙,心非木石,意气针锋相向。
“我叫生迦罗,生和杀有一样重的业。”
谢皎不为所动,“一边吃人肉,一边念菩萨?”
“今晚月亮很大。”他道。
她直视对方,目似流星,“我不怕鬼,我怕没人杀鬼,更怕人鬼沆瀣一气。”
生迦罗终于笑了,“可是苦海无边。”
庙如银涂,照得人影酥黑。一刹风动,起露的青石板上,两道身影在半空中像轻草一般交击。
刀将落时,他眼前一片大雪。
……
……
雪山如白象,小沙弥呼出一口雾气,面朝极西方的极乐世界磕下无名之头。
他赤脚向前走,如同行走云上佛国,突然绊了一跤。沙弥掰开抓住脚踝的枯爪,虔心合十道:“菩提主慈悲,南无萨多南。”
左脚得空,右脚重新被枯爪所擒。沙弥无奈,只好跪在云端,从雪里刨出那副骷髅。
他念了往生咒,枯骨登时化为齑粉。沙弥吁一口气,纳头拜道:“多谢成全。小僧正要去往不具塔,拜入菩提明主座下,我姊姊也在塔里。”
天地钟声雄浑一荡,他陡然远望,耳畔嗡嗡作响,长云雪山间隆隆升起十三座参差的浮屠塔。
“我一弹指便有浮屠生,灵山当前,何故耽搁?”菩提明主声如洪钟。
沙弥深深跪伏在雪地,不敢抬头,禀道:“阿爹阿母很挂念姊姊,为小僧添了满袋的糌粑,路途遥远,因它太重。”
“你入塔后就会了断俗世念想,如同你姊姊。”
沙弥应道:“是,小僧这就抛入山涧,我姊姊的病好些了吗?”
菩提明主威严道:“她解脱七苦,往西天成佛去了。”
沙弥头脑发胀,手脚怕得微微颤抖,口中却感恩戴德道:“菩提明主大慈悲。”
那声音余威回荡,盖过法界钟声:“待你进了不具塔,扫尽雪山雪,晋身十二因缘后,同样能成佛成佛成佛——”
满天尽是贝叶佛眼,一声声逼近,百千万亿的金瞳迫切睁大,密密麻麻齐朝他眨。
生迦罗一个激灵,浑身鸡皮栗子,金環杖脱手击飞。
他痛彻骨髓,两臂流血漉漉,睁眼一看,刀在头顶,手已赤手接刀。
“你是何方神圣?”狂僧不可思议。
“我是人。”
胜负已分,谢皎闷哼一声,冷冷地拔回武王刀,“尊严如神。”
……
……
生迦罗冷汗暴浆,一瞬湿透僧衣。
他失力跪倒,垂下两条胳膊,掌心伤口深可见骨,十指欲裂。
“你有什么病?”她朝掌心啐口血沫子,舌头擦破,疼得直咧嘴,筋骨散架似的要忘形。
他惺惺闭眼,仰起黑线缝喉的脖颈,“我只图开口说话。”
谢皎顾视良久,最终道:“那我不管,我要将你押去见官,以偿六一馆的人命。”
“看箭!”
电光刹那,段情如鬼影般掠入此处,玄玄呼的扬袖,银杏叶铺天盖地扎来。
谢皎大意闪避,孔雀“呷”的高叫,羽翼乱拍,扑簌簌被人空投下来。
飞叶罗网中,滇僧一把抄起金環杖,痛击谢皎的肩头。
她连人带刀,跌摔出去,在赤枫的影盖下,半晌伏不起身。段情趁机背起生迦罗,疾速飞退,快得离奇。
散圣真人的孔雀百忧散没解,正值心痛关头。他闻声而来,猛甩拂尘,有如千万道钢丝,卷住了金環杖。
玄玄见浪人剑已碎,誓要一物换一物,虚步一晃,杖击老道士心头。
拂尘暴松,散圣喷出一大口鲜血,丹丘子绕殿追来,便见那名留发却戴念珠的玄僧背负金杖,插翅一般跃上墙头。
老道士怆然泪下,“太师姑!我离开华山派,天涯海角也找不见你。小道风烛草露,你又该作古多少年,埋在青山何处啊!”
玄玄回头一瞥,那孔雀奋翅高飞,离地三丈,半空中陡然给人一抱。
如盖红云上,竟不知何时来人,身似谪仙骨。
那女子头顶高冠逍遥巾,青纱罩着素衣,淡似竹水,让人不觉心生仰慕之意。
她右手持笛,左手怀抱孔雀,容光如神,两条巾角子随风迭起。
丹丘子一瞬失神,想道:“真美啊。”
疯的疯,昏的昏,逃的逃,庙里所剩之人独他还清醒。月姑开口道:“你的朋友要投水自尽,我把他带了回来。”
他望向禹王殿的西南拐角处,徐覆罗杵着两条湿腿,自打自头,又捉眼前金星,刚能从心魔里分辨一点是非。
丹丘子朗声道:“方才是你吹笛么?”
她颔首道:“没兴致了。”
“笛声温柔,有幸一聆,丹丘子代众人赔罪。”
“信口横笛,本不成腔。”
散圣真人气息甫定,神情颓丧,自顾自地哀声道:“这五十年我想不敢想,忘不敢忘,一梦便悲不自胜。小道早下黄泉,还能见你芳魂缕魄吗?”
丹丘子这才扶起老道士,他虽涉世未深,不由悲从中来。
月姑轻吟道:“我见焰火绽放,只是一瞬间,但对焰火而言,那就是它一生光彩。”
罡风三万里,红叶纷纷,散圣真人闻言,慢慢抬头注视着她。
她说:“道长,心很小,放进一个人,实属知音真情。你能平生不忘,更叫我钦佩。不过,既是真情,又何必非爱不可?你贵为求道之人,这不是本末倒置,作茧自缚么?”
丹丘子一凛,若有所感。散圣真人哑着嗓子,愀然道:“你总是高高在上,不敢下红尘,还不如一具神像。神像五十年,聆我百忧,容我烦恼。”
她叹道:“神像泥胎一副,有什么好爱的呢?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百忧不如一忘,身事到了,都逃不过一个‘无’字。”
散圣长老挣扎叩泣:“春去秋来五十载,熙宁三年吕祖诞会,那是我一生仅有的快乐,也是小道后悔莫及的憾事,怎能无足轻重?”
月姑温声道:“太上忘情,难道你会爱朝生暮死的蝼蚁,恨不能同它一生一世?焰火当空,一瞬光彩足矣,万劫太极长,放过自己吧。”
散圣长老心里大雨倾盆,他缓慢合眼,沉沉道:“山长水阔,小道明白。”
老道士僵直不动,丹丘子急得难过,月姑目光澄明如练,竖指抵唇:“嘘,他还在梦中。”
丹丘子啊的一声,尴尬摸头,自忖露了笨。
那女子遥望天际,轻声道:“月光晒得口渴,我该走啦。”月姑飞天一般,怀抱孔雀飘然离去。丹丘子目极天际,她消失之处,禹王庙似乎无人来过。
散圣真人虎眼毕睁,目光清明,流下两行浊泪。
“谢三!”孔雀最后一叫,徐覆罗终于破障,望见枫树下不知生死的谢皎。
皎龙眉目如安睡。
河汉盈盈。
……
……
三进深的大殿背后,水风扑面,禹王庙的矮墙外,霜橘茫茫成霞。
白牛歇在渡口,红袍妇人静静眺望波月,浪声悄然一停。
庙顶传下一道高吟,逍遥女子怀抱孔雀,去而复返,问道:“你一路撒过多少粒青稞?”
红袍妇人应道:“大千世界下过多少滴雨?”
“我不知道。”
“我知道。”
“你有大神通?”
“神通不敌业力。”
月姑郑重道:“敢问尊者法号?”
红袍夫人回过头,眸色如沉水,“大雪山,白摩醯。我乃月藏主之徒,苦海明灯的火种。”
笛声一响,悠扬又讨巧,月姑好声道:“失礼,原来是带发修行的出家人。我叫月姑,也有无数化名,我就像这些名字之间的局外人,幻海一介浮萍。”
白摩醯淡淡点头,“你见过海市蜃楼吗?”
“不记得,”月姑说,“我不爱梦幻泡影。”
“那你心中有谁?”
“谁都没有。”
“连你自己也没有吗?”
“无名年头,无不可忘之事,无不可忘之人。”
白摩醯说:“长生不死最风流,一生无事伤魂。”
“此语最毒,”月姑大笑,“我送孔雀回家,有缘再见。”
人影离去,牵动水上星,橘林红簌簌响动。白摩醯横坐牛背,独眺隔岸青山,心想:“大禹治水的渡口,原来便是这样,苦海似乎不难渡。”
她神思良久,寂若忘生。
牛头一转,应那风响,温润的大眼目送飞鸿。山林欲静,蜿蜒的小径上却有人喋喋不休。
徐覆罗托着谢皎伶仃的腿弯,站稳了两脚,叹道:“天都快亮了,这一夜可真长啊。咱们吃过朝食,去佛前上一炷好香,烧烧瘟气吧……”
谢皎在他背上咳嗽,“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长得不像好人?”徐覆罗肝火旺了,“我看你像个魔教中人!”
“你才几斤几两……”
“百四十斤,近来瘦了些!”
“百四十斤笨蛋。我方才做梦,咳!先父先母在地下说,钱不够花,劝我自求多福……”
她精疲力尽,徐覆罗怕谢皎伤得重,睡了就是死了,又嘚吧不停地讲道:“我给你讲笑话,有个新死的瘦鬼,在中阴界见到他死去二十年的老朋友。老朋友丰健富态,教他吓人,好骗供奉来吃。瘦鬼言听计从,进了一家贫户,使出驴劲推磨。主人一看,磨盘边上连鬼影都没有,磨杆子飞转不休,感激涕零道:‘多谢神佛显灵,保佑贫寒小民!’他激动地加满了麦子,瘦鬼当场傻眼!”
他哈哈大笑,又嗒然若丧,心里冷湫湫的,一脚踩上石径边的青稞粒子。
月落西宫,弈者持壶离去,水月坞渺无人迹,远处绿嶂依稀现出七十二峰的轮廓。
做早课的小和尚拉开包山寺正门,挑下两盏残灯,陡听背后一声孔雀清鸣。他蓦地转过身,揉了揉眼,惊喜道:“阿弥陀佛!”
飞鸿东去西去。
山川大地,苍生犹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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