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转战翟府,只见水榭里满是冰块,清凉宜人,酒水也都冰过,各色果子盛在晶莹的冰碗子里。  杜文指指那个带着洞箫前来演奏的家伎,说:“今日好月色,水榭外又是那样一泓好清流,那样一池好荷花。请姑娘远远地隔岸吹箫,听起来才更雅致。”    翟三郎知道这是杜文在清场,叫无干的人走开,他们推车撞壁的话才便于出口。于是,他默默地点点头,目光示意所有人都退出水榭。    杜文熟不拘礼地推开水榭四面的窗户,幽幽荷风吹来,洞箫如泣如诉的声音也悠然从远处传来,水中一月,天上一月,清净而动人,整片府邸仿佛是一个清凉的仙境一般。    但杜文偏要煞风景,他视察四周确实无人,便在窗户边回过身来,对局促坐在那里的翟三郎说:“她们告诉你了吧?耳珰是思静女郎的,咱们偷情的信物——我这里一枚,我亲信也送到了平城一枚,时候一到,自然给大汗看一看东西。我阿干那个人呢最多疑,现在局势初定,你们嫁过去的又是有两心的女郎,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挑起眉梢,鹰隼似的目中光芒锐利,狠狠往翟三郎心头上一戳。    翟三郎有些气怒,强自保持着镇静,挺直脊背对杜文说:“殿下,这样的小孩子把戏,玩了也没有意思。”    杜文笑道:“小孩子把戏?你了不了解我阿干啊就为他卖命?好吧,看来不见思静的头颅,你们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翟三郎终于忍不住了,手在食案上用力一按:“殿下以前嘴上说对思静——”    “那又怎么样?”杜文毫不客气一下子打断,凶横地笑道,“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翟三郎几乎用了洪荒之力才平息住胸腔里的愤怒。  撕破脸了,他也敢把话挑开了:“扶风王殿下,思静不过是臣的一个女儿,殿下诬蔑她的操守,离间臣一族与大汗的信任。您自然舍得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臣自也舍得一个骨肉女儿。大汗若疑思静不贞,臣便请大汗赐死她,不沾染脏了臣陇西翟氏的门楣!”    杜文却从刚才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对面这位开始破釜沉舟了,是因为感觉没了希望,只能硬碰硬了,所以他弛然道:“何必,何必!我和乌翰都是天家的骨肉,你非抱牢了他的大腿么?实话说,我刚才也性急了,其实我对思静的情意可比乌翰对她深多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大汗一路从陇西回平城,都没有碰过你的女儿。”    翟三郎强撑着说:“先帝丧中,大汗这样做自无不可。”    杜文笑道:“那么,他把思静的侍女搞大了肚子又是怎么回事呀?”    翟三郎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这扶风王怎么对外头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比他这位皇帝的老丈人还清楚?    杜文说:“你以为我被锁困在这里,就只有束手待毙?你以为大汗风风光光回京,就胜券在握?幼稚!我们鲜卑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那个位置,他坐得,我就z坐得!他抢得,我就抢得!”    他眸子里厉光闪闪,顿时把外头清朗的月色都比下去了。翟三郎只觉得自己面前站的是一头恶狼,眼睛里是幽幽的绿光,它已经磨牙吮血,等着要咬开他苍老的咽喉。    杜文又道:“你们汉人讲个‘中庸’,无非是两头不得罪。翟三,你倒是有个机会,你女儿有幸被我看上了,我也愿意扶你过一条生路——你可以不彰显,暗暗投诚我,也押一份宝在我的身上。将来我赢得了天下,我奉你做国丈,不再计较你之前对我的陷害和软禁。你横竖不亏,哪边赢了你都能做功臣。如何?”    翟三郎心里乱乱的,早前侍女偷偷告诉他:杜文有翟思静的耳珰,而且已经公然拿出来作威胁了,他心头就如重鼓敲过一般,满脑子都是空白,一背都是冷汗;再想着之前思静写暧昧的诗歌给杜文,他被乌翰提溜到行宫里言语敲打——不错,杜文并没有夸张,他自己也感觉到乌翰的多疑和卑弱。  那么,杜文指的这条路,万一也是根救命的稻草呢?    其实,做墙头草,多数命不会好。但是大多数人都参不透这个道理,只觉得两边既然都是悬崖峭壁,若能有个两全的计策,倒不失为巧计。    洞箫幽咽的曲调中,两个人对着窗外的月色与荷花斗着心思,好久都没有说话,洞箫的音色于是飘飘渺渺地传过来,叫人心头不自觉地生了苦楚。    杜文幽幽说:“我只有这一条路,是生是死都要走下去,没得选。你帮我,我感念你的恩;你害我,我将来就拉你们一起下地狱。”转眸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垂首,仍能感觉小狼的目光叫他芒刺在背,过了一歇方道:“殿下要臣做什么?”    “不为难你,是你做得到的事。”杜文先把他的话头堵住,叫他不好推辞,然后才说,“刺史的话你今天也听到了,大汗要我就藩。藩王有兵,但初去的时候完全无法使用。我不能在扶风郡束手待毙。你跟刺史提议,用你翟家的部曲送我就藩。”    意思很明显,这些人他要用。  翟三郎倒抽一口气:这叫“暗暗投诚”?这叫“明着造反”吧?!    杜文看出他的恐惧,笑道:“欸,话在于怎么说。你说这些人是督着我就藩的,反正是你的人,他们听你的,我又不好赶鸭子上架,对吧?”    翟三郎道:“我得想想。”    杜文手指上绕着翟思静的珍珠耳珰,笑融融地威胁说:“你想,你想,你慢慢想。我慢慢等。反正,如今咱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    翟三郎几乎是咬牙切齿,可是女儿做下了别恋的丑事,他当爹的不担责任,谁担?  只恨自己把事情还看待得轻了,当时那顿家法该让她再不敢出幺蛾子才是!    杜文几乎是一脸春风地出了翟家的府邸,半醉的模样,哼哼唧唧还在吟着歌。他翻身上了马背,伺候他回府的还是几个陇西郡兵打扮的人,杜文死死盯着其中一个人的后背,俄而抬头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长啸一声,恣意如旧。  然而心里却在说:“三阿干,你倒是准备好了没有啊?”    杜文的三哥,封在河西郡的叱罗忽伐,是一群兄弟里力气最大,脾气最爆,性子最残忍的一个。先帝在时,喜爱他的直率,直接呼他为“吾家熊罴”。嗣后,这个熊罴一般的河西王替父亲出征,别看脑子一般,靠着横冲直撞的猛劲儿和不怕死、不怕吃人肉的残暴酷烈,居然所向披靡。  胜仗打得多,名望就响,投奔他的部族也多,养成了这位河西王凶悍无畏的性子。个性的全然不同,使得忽伐对乌翰这位长兄也甚是看不起,常常大放厥词,笑他乌翰像个娘们儿。    而乌翰在众兄弟中大概也最忌讳他,又惹不起,又不能忍,两个人的矛盾是迟早的。    所以,这次的激将之计,就靠这位河西王了。    给河西王送的信,也赶在乌翰刚刚离开陇西之时,注意力最松懈的时候送出去了——翟思静的提醒,让他提前谋划了很多事。扳着指头算算日程,倒是应该差不多了。    河西王叱罗忽伐的骑兵,已经勘勘地到了平城外郭。  驻扎下来,营地壁垒森严,帐篷连成一大片,数不清的马匹散落在外郭的草场上,好像瞬间就能把草地啃光了。到了傍晚,皇帝派来的大臣到了这片场地跟河西王传旨,河西王厉声道:“你就空着手来了?我这里这许多人都不用吃饭的?!”    那大臣觑眼儿望望河西王,再看看大帐外头已经热闹一片,行灶、炊烟、分肉分麦饭的士兵们正说说笑笑着。  然而河西王板着脸,挺着肚子坐在大帐正中,杀气腾腾,又问了一遍:“怎么的,大阿干他不准备发饷?要我自己想法子,我也不是想不出……”    他素以抓“两脚羊”从军而出名的,但这是天子脚下,也敢说这样的话,真是粗豪到全无人心了。    朝廷里派来的大臣只能继续跟他赔笑脸:“大王说笑了。大汗刚刚回到平城登基,国库里的存粮、存钱还没有点数明白,现下确实有些为难。再说,大王既然是来奔丧的,带这么多人……”    忽伐横着一张脸,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怎么着?!”    “唉!”朝臣只能叹息,“臣再和大汗禀吧。”    城郭外黑压压这么多人,乌翰的心里仿佛也被愁烦的乌云布满,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一天不让忽伐进城,就要担一天的风险;只让他一个人进城却不放他带的骑兵,只怕也要闹哗变。他的手死死地捏着御座的扶手,心里乱糟糟的。    皇后贺兰氏捧着一盏牛尾汤过来,见丈夫犯愁的神色,叹口气说:“现在这个局面,必须想法子破解掉。闾妃大约正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在丈夫更犯愁之前,她又笑道:“不过,人皆有弱点。但看你找不找得到了。”    乌翰疑惑地瞥向妻子:“忽伐的缺点当然多:有勇无谋,易被激怒,脾气坏得不行。但是这两条怎么对付他?”    贺兰氏笑道:“他最大的弱点你忘了?人家好色!见到漂亮小娘就走不动路,这一路飞驰过来,大概憋了多少天了,郭外又没有妓寮画舫,连个民女都抢不到,我看他这会儿,见到老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的!”    乌翰皱眉说:“你的意思是,我弄点漂亮的娼.妓送给他,先和他缓和关系,再徐徐图之?”    “那未免太慢了。”贺兰氏说,“再说,和他这样的粗人谈什么缓和关系?要对付他,就要一击制敌。郭里城外,不是有大汗的北苑嘛,给他设一个美人局,布一场仙人跳。饶是弄死了他,旁人也只说他不对。”    “仙人……跳?”乌翰疑惑地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贺兰氏说:“所以,若只是歌姬舞妓,奉了他也就奉了他的。但若是不该他的女人他弄了,他还逃得出生天?当场处死他最好,不能当场弄死,也可以作为罪名讨伐——只是大汗要受点羞,因为这个人选最妙不过是大汗的嫔妃。”    乌翰恍若有些明白过来,眉头紧皱着。    贺兰氏摆摆手说:“我随便说说,兵临城下,都这个时候了,大汗若舍不得自己的嫔妃,就跟他慢慢耗着呗!”    “一个妃妾而已,没什么舍不得的。”乌翰忖度了半天终于说,“但是谁合适呢?”    贺兰氏唇角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笑意,又很快掩掉了:“我倒有个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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