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完直觉唐突,又想起吴书来说过这个世界的皇后同样曾有一女早夭,见对方未察,便不再追问,宽慰道:“此事非梓童之过……” 他还想告诉她:忧能伤人,需要宽心面对。他们还年轻,以后会有孩子的。 可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当年她为子嗣之事所苦,期间种种历历在目。再见到她,他爱怜相织,甚至想过一世一双人,不再累她愁苦。然而这个世界的他子嗣单薄,观她对大阿哥的态度,便知道这个世界的她依然为此事所苦,夜有所梦,纠结成魇。 他想把这个心结解开,忍不住继续说道:“梓童似乎有话要说。” 皇后眼神逐渐恢复清明,飞快缩回双手,看了眼同样坐起处于床外侧的皇帝,思索片刻。忽而躬身撑着早已坐起的身子,转为端正跪礼,她的额头紧贴床铺,恭敬答道:“臣妾惊扰圣安,请皇上恕罪!” 皇帝早就预料到皇后会有此举动,没有阻止她行礼,只微微伸手盖在她头顶,柔声答她:“梓童何罪之有,不过是无意梦魇之举,何况我并未受惊。倒是你,平日还是思虑过重了。快快起身,陪朕再睡一阵。” 皇后不知如今时辰,但不愿折损皇上歇息时间,连忙应道:“谢皇上,是臣妾疏忽了。” “咚”地一声,皇后的头撞到床顶厚木上,疼痛感却未如期而至。 她看了一眼床顶上依然虚张着的大手,缩着身子,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臣妾该死,连累皇上受伤,可要让宫侍传召太医?” 皇帝放下那只手,在二人之间摊开手掌,上下翻转了一下,又扭动了一下手腕,才看着她满是关切的双眼笑着说:“朕无事。梓童若是不信,不如让朕演示一番。” 说完张开双手,比出怀抱他人的姿势。 皇后想起夜间曾被这双手横抱其中,知道皇上又在调侃自己,只好补充道:“皇上明日若是不适,请务必传太医察看。” 皇帝看着面上一阵绯红的皇后,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是,朕的贤后。” 皇后微微一怔,随之一同躺下,缩在床沿。 二人经此打扰,睡意去了大半,皇帝不忘所思,悠悠开口:“朕往日忽视梓童了。” 皇后张了张嘴巴,犹豫片刻,终是叹道:“皇上近日与往常不同了。” 皇帝从未打算掩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变化,想来这不止是皇后一人的想法,莞尔道:“朕观梓童也与往日不同。” 内间还亮着几盏昏暗的夜灯,皇后清晰地看到皇上正侧头凝视她,她垂眸,慢慢阖上眼,鼓起勇气继续说道:“臣妾做什么都瞒不过皇上。可是臣妾从未打算干涉朝政之事,臣妾只是不想再让父亲遭受打击……” 她说到后面,忽然意识到二人之前的缱绻不再,本想倾诉的心声逐渐衰竭。她不敢看皇上的脸色,长睫随着紧闭的眼皮轻轻颤动。 良久,她以为旁边的人已经睡着了,睁眼看去,发现对方正望着帐顶出神。 她忍不住唤了一句:“皇上……” 皇帝来到这个世界后,曾设想过许多与她秉烛夜谈的旖旎场面,他告诉自己:只要一日还在这个世界,还能看到对方,便不能重蹈覆辙。如今他盼来了二人推心置腹的机会,对方刚起了个头,他却不想再谈了。 他要压住心中不安的念头,他要自欺欺人。 他看了对方一眼,微微一笑:“睡吧。” 皇后顺从地转头正卧,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缩在床沿,中间与皇帝隔着一肘距离。 二人呼吸如常,都知对方未眠,皇帝便开口道:“朕知道的,朕也没有怪你。只是平日宫中事务繁多,不能仅靠贵妃一人。” 他怕她因此不能与他并肩,他记忆中的帝后相扶美誉不再。 也许是方才终于将压在心头数年的阴霾撕开了一角,见不得其尚未被擦拭干净便又要以锦绣掩盖,她脱口而出:“宫中事务向来需得太后首肯,臣妾在其中作用甚微。如今贵妃聪慧,想来比臣妾更能为太后分忧。” 她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听起来还像在妒忌贵妃,但她此刻无法忍耐。 皇帝根本未料到对方会推辞,一时哑然。 然而对方因为他的沉默,让之前困于梦魇中的心情再度爆发:“臣妾真的乏了。” 皇帝尚未弄清这个世界的发展方向,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反问:“朕可以再让梓童修养多些时日。只是梓童可还记得昔日我与你说过的关于满洲男儿本色的故事?” 然而这个世界的皇后对此并无印象,只想起皇上珍视的鹿羔沴毧荷包,知道他将自己与别的女子混为一体,淡淡答道:“臣妾少时听父兄说过满洲男儿的故事,也听从他们教导,至今从俭。” 皇帝同样想起,这个世界的她连鹿羔沴毧荷包都不知道,又怎会有与之暗自立约为贤后之机呢?可这荷包,若非来自皇后,又是出自何人之手? 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确实在不经意间将二个世界的她混为一体了。 按捺住心下惊疑,他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朕在梓童心中是怎样的人?” 皇后早已睁开双眼,听到此语,敛目看着墙上烛光投出的花形残像,斟酌着说:“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天下人事尽掌握其中,但皇上不因此沉溺,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实乃明君。更难得的是,皇上仁厚,事事进退有度。” 皇帝想听的自然不是这些,而且他已经看过这个世界的自己登基以来的糊涂事,大致能猜出她的这些话流露多少真心,但他不予置评,再次问她:“那我在舒舒心中是怎样的人?” 皇后的眼皮微微一跳,心绪再次不宁,温声道:“皇上何必为难臣妾。” 皇帝侧头看着她,无奈道:“皇后明知朕想听到的不是这些。” 感受到皇上的目光,皇后没有抬眼回望,只莞尔道:“臣妾自然感激皇上近日对臣妾的怜惜与照拂,臣妾与后宫中的嫔妃无异,同样敬爱皇上。臣妾知道三哥的事令皇上添忧,连臣妾也牵涉其中,不想令皇上为难,便自求远离多事中心。臣妾以为皇上明白臣妾的心思,今日与皇上共度佳节,心中很是感激,尤其听到皇上为我弹奏的《击鼓》,臣妾一度激动如堕云霄。可臣妾怎敢真的乞求皇上钟情,况且皇上多情,想必只是怜我富察家,爱屋及乌。皇上大可不必如此,臣妾与往日无异。” 皇帝的手微微蜷缩成拳,忍住伸手揽住她的念头,轻轻翻身侧卧,背对着她说:“是朕让你为难了。朕只想到让你助朕早日安抚宗室解忧,未曾细想。不早了,睡下罢。” 他怕再谈下去,心中那人就越发模糊。 确实是他变了。 他以前倒没发现,她坚韧和倔强的性情确实担得起舒舒一名。 第二日早朝,皇帝眼底还泛着乌青,显然是昨夜未能安寝之故。吴书来觑着他的脸色,连朝上大臣投来的眼色都不敢接,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朝会上,鄂尔泰经皇上授意上疏,谏议皇上纠正为政过失,释放允禵和允。 皇帝脸色淡淡,准了。 当下受到不少出身贵族、宗室大臣的反对,纷纷出列陈情。 皇帝脸色一沉,冷冷回道:“朕已决意,便交由鄂尔泰去办罢。今日便到此罢,鄂尔泰留下。” 直至午时,皇帝方才送走了鄂尔泰,对一旁的吴书来吩咐道:“午膳免了,传些酪浆与饽饽来罢。” 吴书来见他依旧精神不振,连忙喏下,却被叫住。 回头一看,皇上又是之前犯头风症目不能视,胡乱抓着眼前物事,扶额皱眉,面沉如水。 只是这一次,他未勉力提出摆驾长春宫的吩咐。 吴书来惊得向前扶住皇帝,宫人们七手八脚簇拥上来,将皇帝送至西暖阁内间床上安顿好,方才退去。 钟院判很快就到了。他细细诊脉后,又听吴书来说明经过,心中却无定论,只道是受了头风。他给皇上开了些安神的药,便退下了。 皇帝这次的头痛比上次更甚,也更久一些,足足过了三刻钟,他才隐约看清眼前物事。 他将视线从床头的西洋钟上收回,定了定神,对一旁的吴书来说:“太医怎么说?” 吴书来从旁端过宫人的茶,喂给皇上,恭敬答道:“回皇上,钟院判只说是犯了头风。” 皇帝喝了几口茶便示意其拿走,微微颔首,说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让仍在贵妃跟前的清砚回到长春宫罢。朕乏了,之后再传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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