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人又道“我朝先祖早有遗训,再嫁之女易生祸患,是因有惨痛先例,还请皇上遵循祖训。” 霎时,整个祖庙分外安静,此话在空中回响萦绕后,纷纷落入诸人耳朵,即便皇家威严所迫不得窃窃私语,但目光交错已胜千言万语。 “朕意已决!”萧晏的声音稳稳传来,随后,宫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充容冯氏、美人卫氏入殿祭祀”声音比刚才的更响更高亢,似乎在向众人传达着皇帝坚定不疑的决心。 卫缉熙还有些恍惚,但不知是谁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将她推到了与冯从容平行的位置。 她稳住了身形,抬头看向前方,即便前方人影叠叠,但她的萧奂正在前面等她,事已至此,无论如何,她不能退缩,更不能出丑。 于是,她迈开了步伐,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四周汇集于她后背的目光,如针尖般铺天盖地的朝她扑来,挑剔的、讽刺的、嫌恶的、惊奇的、讥笑的,应有尽有。 她忽然觉得,身上的华服再厚再华美,也抵挡不住这些目光的穿刺,那细细缝衍的针线在此刻也成为缠绕她躯体的束缚,变成了最大的讽刺。她的双脚好似在炭火上行走,每一步都伴随着钝痛,沉重无比。 她尚在挣扎前行,身后的磕头声突然响起,在木质地板上激烈撞击,咚咚作响,又被传到空中廊上,密密匝匝的反射回来,让卫缉熙头皮发麻,好似每一下都磕打在她的身上,伴随着这巨大磕头声的是那人嘶声的苦劝,好似杜鹃啼血,声声悲切“臣请皇上收回臣命!”一声一声,一遍一遍,像被拧动了机关,顽固得永不会停。 卫缉熙的身子顿了顿,脚步稍有迟疑,便落后了冯充容半步,那宫监好似能看见她的迟缓般,竟再次高声道“充容冯氏、美人卫氏入殿祭祀”声音中带着急切与催促之意,似乎在提醒她不要被旁事干扰,不要迟疑,亦不要停下。 她只好抬起头来,努力迈步向前,但身上的华服拖拽着她的肩膀,狠狠下压,要将她压到地面,压进地下,压得再也不被众矢之的。 她才走了几步,却似已过了百年,身后忽然传来短促的惊呼声,是那些朝臣,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诸位见惯风雨、处变不惊的朝臣们不顾礼仪发出惊呼? “砰”的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好似整个大殿都为之一动。 这声音低沉得让人心悸,随后,她听到了身后有人道“陈大人撞柱了” 无数人道“陈大人撞柱了” 传到她的耳朵里,刺耳无比。 她很想回头去看,看看这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竟能愤怒到这种地步,为了阻挠她参加祭祀,连性命也情愿不要,她究竟是有多大的罪责,需要他用命来驱赶。 但她没有回头,非但没有回头,她的脚似乎在这一瞬踩到了实处,一步步的变得坚定起来,她昂着头,用力的撑起华服,你们越是阻挠,越是不能如你等所愿。 接下来,卫缉熙处于一种游离又清醒的状态之中,卯着一股子劲,接过宫监递来的香,按照礼仪祝祷,上香,走动,站位。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肃穆,也没有像今日这般浑噩。 祭祀仪式如何结束的她不知道,她被如云搀扶着去了哪里也不知道。 待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所在的并不是行宫里的那个僻静小院,而是在一个大小与太极殿不遑多让的房间里,但房内用色却比太极殿更加灰暗和低沉,连烛火也被花纹灯罩所罩,透着压抑的微光。 她左右看看,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明明口干得厉害,却丝毫不想动弹。 一路走来时,她虽浑噩,但也不是耳聋眼瞎,她能听到人们小声交流的声音“陈大人伤得不轻啊。” “流了这么多血,不死已是万幸!” “他为何这般想不开,竟要以死为谏?” “不过是再嫁,有何大不了的?” “你有所不知,这再嫁之事是皇家忌讳。。” “卫美人竟是再嫁之身,怪不得皇上此前如此厌恶她。” “卫家真是恣意妄为,胆大包天,竟将再嫁之女嫁入皇家!” “真是难为皇上,忍了卫家这么多年,迫娶再嫁之女,实在是天大的羞辱!” 。。。。。。 如此种种,纷繁杂呈,她望着那微弱烛火,想起了如云曾给她讲过的一桩宫廷旧事。 萧晏的祖爷爷也曾娶过一位二嫁女子,纳入后宫,宠爱备至,但此女入宫之后,后宫再无所出,后来,竟发现是因此女在宫中水井中下毒所致。 皇帝问她为何要这般,她说,她爱的是一嫁的丈夫,并不是甘愿再嫁皇帝,此举是为了报复。 此女的结局如何如云并没有说,但祖爷爷却留下训示,桑朝皇族不得娶二嫁之女入宫,未免再酿惨祸。 她望着那微弱烛火叹了口气,为何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她能记得这般清楚,对自己的从前一切却模糊不清呢? 若非如此,她也不必似个傻子,被动的听人摆布,却不辨真伪。 “在想什么呢?”萧晏的声音忽然传来,卫缉熙微微一惊,朝门口看去。 萧晏正朝她走来,还是那身黑袍,面色平静无波,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卫缉熙只望着他,竟没有下座行礼,萧晏似也并未察觉为怪,见她呆愣愣的望着自己,露出个温和笑容道“怎么这般看着朕?”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来摸她的头发,下意识的,卫缉熙避了避。 萧晏初碰落空,却也没有收回,再次抚了上去,这次,卫缉熙没有躲避,萧晏的手掌落到她的发鬓上轻轻抚摸,道“怎么了?” 见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并未将今日祭祀上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好似此间种种皆不值一提,卫缉熙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气闷,道“皇上,今日祖庙里那位大人。。。” 萧晏的手顿了顿,又抚道“那是藏书处的陈太史,为人迂腐,你不必搭理。” 卫缉熙抬头看他“皇上,嫔妾是想问那位大人所言,可是真的?” 萧晏的手放到她的肩膀,低声道“今日之事定是有人指使,朕定会查探清楚,朕叫你来,就是怕你胡思乱想,你且放宽心,不必在意这些,万事有朕。” 即便是卫缉熙再愚钝,也能感觉出萧晏的回避之意,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萧晏的手道“皇上,嫔妾真的是再嫁之身吗?” 她望着萧晏,一双眼睛尽是希企之意,仿佛只要萧晏说一声不是,她便准备全心全意的入耳,彻头彻尾的相信。 但这希企的目光投进萧晏的眼中,却堙灭于他正逐渐变深的眸光中,萧晏此刻虽望着她,却好像在望着另一个人,正是那个人让他眸中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深,似乎什么在汇聚,起伏不定,交汇冲撞,无能为力。 他忽然甩开了卫缉熙的手,微微侧开了头,带着一丝并不明显的躁意与难耐。 半晌才道“有时亲眼看见未必是真,亲耳听见也未必是事实,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好似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却极其辛苦,呼吸渐粗,神色也渐渐凝重。 卫缉熙愣道“皇上的意思是那陈大人在说谎?” “可是皇上,您在祖庙里也说嫔妾虽为再嫁,众目睽睽,究竟是何意?” “若果真如此,为何嫔妾会嫁入皇家,果真是我爹他。。。。” “好了。”萧晏打断她道“朕已说得清楚,你为何还是不懂。” 他伸手扳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道“在这世上,你只需看着朕,听朕的便好,其余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所说所做,你都不必理会!” 卫缉熙张了张嘴,还欲再说,忽然门口有些声响,是关麓的声音“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 萧晏放开了她,回头道“讲” 关麓望了卫缉熙一眼,犹豫了一瞬,还是磕头道“启禀皇上,秦修容不见了。” 萧晏一怔“何时不见的?” “马车从祖庙返回行宫时发现她不见的,奴才已派人找遍了行宫和祖庙的每个角落,仍然没有她的踪影,这才来报。” “此事还有谁知道?” “现在只有奴才手里的几个太监和秦修容的贴身宫女知道,奴才已警告他们严守口风。” 萧晏摇头道“明日启程回宫时,皇后和后宫诸人便会知道。”他皱眉道“真是个不安份的。”他朝关麓走了几步,又返身对卫缉熙道“朕片刻便回,你在此不要离开。” 卫缉熙望着他道“嫔妾不会离开,嫔妾还要等着皇上告知嫔妾真相。” 闻言,萧晏忽然勃然大怒道“什么真相,你要什么真相?!” 他好似被扯下逆鳞的猛兽,面色抽痛又带着狠绝,看着卫缉熙的目光也变得歇斯底里的疯狂“真相?!你想知道,朕便成全你,是,你是嫁过人,现下可满意了?!” 说完,他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案几,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那匆匆离开的背影,倒更像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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