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夷笑了笑,文璋由亲信上前验了无毒后,才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长夷叹了口气,道:“说了大人却不信。”复又问道:“我真的要死吗?我有罪?” 文璋闻言,表情微有怔愣,长夷又自顾自地叹道:“罢了,我既然逃不掉,便算了。大人面相亲切,可否允许小女子再敬一杯茶?” 她表情诚恳,窗棂外晦暗的云层反射微光,透过窄小的窗,射到姑娘淡静柔软的眉宇间,天生氤氲的眸光落在他的心上,他微微一怔,许久,颔首示意。 长夷起身斟茶,腕上锁链哗啦啦响动。 她微微倾身,将瓷杯递向他的手。 文璋的目光随之落到自己手边。 大邺规矩繁冗,当权者极重礼法,连六七岁稚童也明白,斟茶敬酒不宜将杯往手边递,于理不合。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以靠近他分毫,此番他卸去防备,她这一敬茶,离他极近。 电光火石间,他眼瞳忽然一闪。 他反应极快,长夷却更快! 她单手成爪,迅速抓向文璋喉咙,身边官兵急忙拔刀来砍,长夷扭头避过,身影一转已经到了文璋身后,踹膝、顶腰、抬臂、勒喉,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刹那间便勒近他咽喉,手中细长的链子一甩,霍霍便要绕脖子一周好勒死他。 文璋惊怒之下侧身去躲,全凭本能,竟要避开这致命杀手,不防长夷竟然顺势往他背上一倒,面上一刀惊险避过,竟然贴着他的背也跟着转了一圈,双手一错,凶猛的横指一抹,再次要抹断他的咽喉。 她出手狠辣,尽量不用内力,杀招却让人心惊胆战。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般年纪,这般样貌,区区女儿家,却如此可怕? 文璋并不会武功,甚至根本看不清长夷的动作,便要死在她手中。 耳边忽然一声轻笑。 长夷掐住他的脖子,却并未用力,身子往下一矮,逼得官兵拔刀砍向她,谁知这是虚晃一招,她身子如游龙般一滑,自刀下转了过去,恰好贴在一人胸前,那人不料少女翩然而至,鼻尖袭上一阵朦胧暗香,微愣之下长夷抬肘狠击,卸了他手中刀。 这一系列动作极为流畅飘逸,却始终坚守在方圆之中,左手依旧扣着文璋的脖子,得刀在手的长夷一抖锁链,慢条斯理地把刀架在了文璋颈边。 “承让,文大人。”她拍了拍他肩,不顾这人脸色又多难看,道:“放我走。” 文璋冷声道:“姑娘究竟是什么人?你接近殿下,有何意图?” 她的武功太高了。 高到让他不由得回想起当年皇家校场,众目睽睽之下,薛家少帅薛骞和古将玉的那即兴一战。 高手出手,瞬息之间,便可直取敌将首级。 长夷却没那个兴致回答他问题,只一路将他劫持到了客栈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夙羽卫早已按剑蓄势待发,宁遇手一抖,瞪大眼看着长夷,没有想到她不但没傻,还行事如此干净利落。 他默不作声地握住佩剑。 长夷来到客栈外,忽然一拍文璋的肩,将他推回。 同时,脚尖掠起,欲用轻功上树。 忽然,一道闪亮的剑光直劈而来。 长夷霍然回首,身子却依旧往上漂移,展出绝顶轻功,剑光之下,那人面容渐渐清晰,长夷瞪大眼睛,失声唤道:“宁遇?你要杀我?” 宁遇一剑劈空,长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堪称优雅的弧度,浑厚的真气随着剑光快速游走,一招“寒风雨”,仿佛劈面而来的是无边风暴,杀气漫腾。 长夷对上他眼中的冷意,心惊肉跳。 当年她与他打了无数次架,吵吵嚷嚷着一同成长,虽然口头上总爱逞风头,宁遇和她却是不言而喻的朋友。 为什么要杀她? 宁遇想杀她,那么,姜玘是不是也是? 如此一想,气息便一泻,一缕发被割断,长夷悚然回神,强逼自己沉下心来,刀尖一转,指向宁遇。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杀术上胜过宁遇,她的锁链太过碍事,而宁遇的内功深不可测,她唯一有把握的,就是用轻功甩开宁遇。 “借力打力,你可明白?”十七岁的姜玘这样告诉她:“当敌我实力悬殊之时,不可硬战,须借对方之力,送你轻功遁逃。” 就在这时,长夷横起一刀,劈向宁遇,随即快速变招,越发逼近,宁遇冷笑道:“找死。”抬掌便要将她掀开,长夷一压刀柄,倏地松了手。 长夷方才那险恶的一招只是虚晃,宁遇暗道糟糕,便见长夷糅身擦过他剑身,身子虽他动作一沉,再次握住刀柄,往前一送,又立即松开。 她在此时蓦地变了身法,宁遇气急之下,横刀来劈,长夷险险拿锁链一抗,锁链极快地嗡动,白光次啦啦激出,却坚固如旧,宁遇转换身法,抬手要抓她锁链,长夷不能让他抓住,整个人都旋身而起,在空中又一转方向,竟以手成刀,行云流水般朝他挥下一掌。 没有人看得懂她的意思,宁遇只当她是狗急跳墙,抬掌要击。 内力悬殊太大,长夷若和他对掌,不死即伤。 就在此时,长夷又变了招! 她虚虚一晃,迅速收敛内力,竟调出真气一提,立即便被他掌风掀开,长夷再借此一跃而起,瞬息之间,消失无踪。 这一瞬极快,没有人反应过来人已经逃了,唯有宁遇持剑站定,长剑嗡鸣,目光幽冷。 身后一干人纷纷拥了上来,文璋捂着脖子咳得剧烈,夙羽卫刘零上前道:“副使,接下来怎么做?” 若说他之前还因太子下令而选择保护长夷,刚刚看到了长夷的招式,便觉得这是个祸害。 殿下之前一切命令的前提是她痴傻失忆,既然不是这样,也不怪他们事急从权。 宁遇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微笑,眼神却愈发阴郁,几乎是疯狂地想杀了长夷。 她自战胜后班师回朝,被逼留在京城,多年不曾回归战场,加之姜玘在前,她的武功早已失了最初的磅礴气势。可如今,她不但没有失忆,身法还比之前干净利落了不少,有着某种战场上诡谲兵法的意味,虽交手只是在转瞬之间,却一步步牵引着他,好生戏耍了一番。 宁遇抬手,刘零拿出信号弹,发射上天。 群山延绵,碧波万顷。正是大地复苏时节,天光明丽,群山连着峡谷,鸟雀顺风从西北而来,在长夷头顶树杈上啾啾乱啼。长夷之前一门心思要跑,纵气狂奔,掠过千万家舍,不过短短一炷香,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她将锁链在腕上缠好,用长袖遮掩,站在地上望天,连脖子下巴都是温暖的阳光,心底却一片冰凉——她记得回京时正值仲秋,她究竟是沉睡了很久,还是忘记了什么事? 长夷再次纵气狂奔,仿佛要发泄一般,忽然头颅剧痛,她哼也微哼一下,便摔下了屋顶,和着瓦片叮叮当当,砸出一阵烟尘。 正巧那户人家有人在屋前浇花,见状吓了一跳,语无伦次道:“你……你你是从哪里来的?” 长夷撑地而起,捂着脑袋喘气,问那人道:“无意唐突,公子可知今年是什么年?” 那人裹着头巾,拿着花洒,打扮几分滑稽,见了她容颜,呆滞良久,忙答道:“是明康二十四年,姑娘可是不适?姑娘若不介意的话,可到在下屋里稍作歇息。” 长夷心底却又是一沉。 一晃两年,居然两年。 她抿紧唇,脸色却失了颜色,沉默许久,复又问:“你可知,□□骑统帅古将玉如何了?如今朝廷是谁当政?” 那人见这姑娘生得惊为天人,仿佛望一眼都是亵渎,且看她衣衫华贵,纹饰精美,气度非凡,揣测她定然不是寻常人家的丫头,乍一见她问起朝事,却尴尬地愣了许久,才道:“古将军……她不是死了很久了吗?据说她抗旨不尊,私自调动兵马,皇上让那什么骁什么将军去抓她,动静闹得可大,兵马从这附近官道上过,马蹄声砸得人惊胆战的……没想到只把尸首带回来了……唉,古将军那么能打仗,真不知这些当官的是怎么想的……” 长夷道:“她死了之后,朝廷是谁做主?” 她毕竟不曾混迹于底层百姓之中,不知这着实难住了那男子,那人去叫了隔壁教书先生来,先生先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神瞬息万变,随即道:“当年人人可说,天下名将,无外乎公孙野,花渐灵,薛乾玉,古将玉……这些人除却薛氏,皆相继为当权者所害,如今朝廷之中,帝王染疾,对皇子大臣拒之门外,贵妃在侧,而朝中太子监国已快一年,朝中格局重新排布,皆以太子和薛氏为首而争。” 长夷浑身冰凉,心跳得更加剧烈。 她突然想起来了,像黑暗中乍泄的天光,她想起自己五年前选择去沙场是为了什么,想起两年前到底因为什么有底气来京城——因为有一个人,永远护她容她。 她暂时留在了这间民舍里,用身上华美的裙衫换了身主人家妹妹出阁前穿过的旧衣,老先生端详过衣裳后断定这是蜀中纳贡的锦绣,长夷觉得招摇碍事,将值钱的丝线拆下后,在院外点了把火,满满将衣裳烧掉。 天黑了,山鸦呱呱叫着,风也发出细碎的呜咽声。长夷抱膝坐在火堆前,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未动,漆黑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火光。 她也许难以接受这样的现状,但并不惧怕之后的路,她在夜色中渐渐清醒,终于熄了火起身回屋,收留她的男子见她眉目皆冷,反而不知所措,长夷抬手一揖道:“今日打扰了公子,我现在便要走了。衣裳无可回报,我之前发间有一根玉钗,权当我拿它买了衣裳,告辞。” 她说完,不待男子回应,便用轻功掠出,独行而去。 官道很快就没了,长夷拿灰尘抹黑脸颊,勉强遮去几分容色,一路问路,才寻到了熟悉的地方。青山巍峨,群鸟振翅,她侧耳倾听,心底一片平和,再也不起丝毫嗔怒。 她轻功卓绝,天下少有,这是她幼时义父唯一让她咬了牙也要练好的逃命本事,以她日行百里的速度,夙羽卫大抵已经和她错开。 她抬头望了望天,见日上中天,抹了抹汗,决心回京城。 她拿之前在衣裳上拆下的银丝彩线进了当铺,换了一笔影子,又购置了一匹马,一路疾奔入京,她料想京中定有不少夙羽卫潜伏暗处,其余权贵手底下亦有暗桩,轻举妄动不得。她将马送了城郊的一位农夫,混作外出劈材的村姑,伛偻着背入城,再在皇宫外守株待兔,见了权贵的马车,便贴附于车底,无声无息地随之混入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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