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寂静。 贾环闭着眼睛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下的床铺，入手是质地柔软的上等棉布，而这样的料子，在素秋死后他就再也没有用过了。 不对！ 贾环蓦然发现他的手似乎不大对劲。 微微颤抖着用大拇指摸了摸其它几根手指，贾环发现——这触感并不是他的手！这双明显软软的、小小的手，并不是……他那双做惯了粗活的手。 受惊之下，贾环猛的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全色无刺青的青蓝色双合床帐，瞧着倒与当年素秋房里的是差不多的样式。 “环儿，环儿，你可算是醒了！”不等贾环想明白他如今的处境，床边立时就有一个梳着八爪团花头、长着长眼圆脸蛋、身着翠青色长服的妇人面带惊喜之色的朝着他扑了过来:“老天保佑，我的环儿可算是醒过来了！” 而贾环在看见这妇人的第一眼，脑子里便是“哄——”的一声，忽然便被塞进来了许多记忆。凭着一股子惊惧的劲儿，贾环愣是硬撑着没有晕倒，反任由脑子里自发开始整理这些原本不属于他的记忆。 这个身体如今仍唤作“贾环”，与他本身同名，是本朝代荣国府贾家二房的庶出三子，现龄八岁。原身生母就是他面前这个女人，唤作“赵姨娘”，是贾环的老爷贾政唯二有名份的妾氏之一。而之所以要多说一个“有名份”，也不过是因为贾政在府中尚还有几个有了首尾却没有名分的丫鬟子们罢了，只是碍着那几人尚且没有孩子，方才没有被提作姨娘，而此事，却也可以说是府中公开的秘密。 想到这里，贾环便不由得嗤笑了一声。这种男人昔日他在倚绿阁里可看得多了，那种表面上装得越是正人君子的，在私底下就越是风流，妾氏通房一堆不说，在外头的粉头、供着的花魁小倌，常常也是一个不少。 等贾环恰想到此处，便听那赵姨娘方又擦了眼泪、竖着眉毛骂了起来:“……那杀千刀的老瘟婆，尽做些下贱事，却还祸害了我的环儿，活该叫她……” 突然被从思绪中打断的贾环无奈的听着赵姨娘愈发不像话的说法，便不由得出言打断道:“姨娘，快别说了，仔细让人听了去。” “我怕什么？我怕什么！”不想这句话一出，赵姨娘反倒更加不愤道:“你是府上正正经经的主子，是老爷的儿子，怎么还能受了这等委屈！” “贾环”是主子，可你不是啊。无奈的又叹一口，贾环便干脆换了一种说法道:“姨娘，我饿的不行，你去给我弄些粥来好不好？” 赵姨娘立时住嘴，一脸犹豫又担忧的看着贾环。 “姨娘~”贾环下意识的撒了撒娇，但在他突然意识到时，便不由得一下子僵住了。 好在赵姨娘很吃这一套，只马上就笑眯眯一点头，道:“好，环儿要吃，我就去那边让人现做，弄最新鲜的送来！”说完，赵姨娘便转身飞也似的跑走了，像是担心他若动作慢了贾环会饿得更厉害。 而贾环，在送走了赵姨娘这难缠人物后，方才没有形象的往床上一躺，开始思索他如今的处境。 贾环来这里之前，原本是一家名叫“倚绿阁”的小倌馆的小厮，已有二十四岁，而他之所以到了二十四岁还没有成为小倌，反而一直做着小厮，也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太丑了。 贾环三岁时就父母双亡，舅舅家又不愿养他，而为了多拿些钱，舅舅便昧着良心将他卖去了倚绿阁。那时候的小孩子无论年纪大多都是面黄肌瘦的，倒也瞧不出什么区别，唯贾环哭起来不似别的孩子一般鼻涕眼泪到处流，反显出几分弱态，这才让倚绿阁的人一眼就看上了，方破格收留了他这样一个年纪最小的。 可惜那人是明显看错了眼。 因为在之后，那些与贾环同一批进倚绿阁的孩子在渐渐长开了以后一个个也是显得愈发的漂亮，却唯有他贾环是越长越丑，虽勉强算不上惨不忍睹，却也一直只是一副麻杆配烟头的丑样子。 因此，在他八岁之后，便被不愿浪费粮食的“爹爹”给“发配”去了倚绿阁后院做粗活，也正是那时候，他认识了只比他大上几个月的素秋。 素秋本家姓“苏”，真名叫什么贾环也不知道，因为素秋不肯说，只管让贾环叫他苏哥哥。据说素秋原本是官家之子，因家里犯了事，家破人亡，他虽因年纪小没有被流放，却也是如贾环一般被亲戚祸害进了这地方。素秋原本长得漂亮，可为了保全自身，他却是硬生生的狠下心将自己的脸划破了——从额头到右外眼角，有一道很长的疤，那就是素秋自己下手划破的。 素秋是个很好的人，他从来不会像别人一样用那种嫌弃的眼神看着贾环，也不会因为看着贾环丑就故意欺负贾环。贾环想，素秋身上的这种或许就是大家公子原有的气度吧，哪怕是落到如今这种地步，竟也依旧不折损一分。 然而命运却并没有多么眷顾素秋。 长到十四岁的素秋是愈发漂亮了，倚绿阁的“爹爹”偶尔看向素秋的眼神也是愈发不对劲，只奈何素秋额头上的一道疤毁了一切。 直到有一天，楼里请来了一个据说手艺高超的刺青师傅——他修好了素秋额头上的疤不说，还将疤痕最重的地方变成了一朵含苞未放的青莲。 贾环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天大早素秋就不见了，而等到他在傍晚在看见素秋的时候，素秋脸上的疤就已经被完全修好了，且素秋还被“爹爹”取名作了“素秋”。而贾环，也被素秋取了“环儿”这个名字，与另一个小厮“琅儿”的名字配套，两人从此就在素秋身边伺候着。要知道在这之前，贾环的大名一直都不过只是“贾大郎”罢了。 然后素秋就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学习”，直到两年后，十六岁的素秋成了倚绿阁的头牌之一——“青莲公子”，名头极大不说，多的就是公子哥儿为他一掷千金。 贾环一直想不通素秋为什么不曾反抗？但看着素秋愈发沉默的态度，贾环不敢问。 直到两年后，在贾环十八岁的时候，素秋死了。素秋死在被贺员外接到贺府的头一天，几乎是前脚进门，后脚就传出了素秋的死讯。据说是素秋自己用剪子一下子扎进了胸口，当场毙命。 贾环那一天没有跟着去，而跟着去的琅儿却被“处理”掉了，所以贾环并不知道那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惯温柔的素秋做出这么激烈的事情。 素秋死得不正常，可贾环甚至都没有办法为素秋报仇。而没有了素秋的贾环，自然又被发配回了后院做粗活，一直到他二十四岁。 在这期间，不是没有人看上贾环。毕竟贾环有一副好嗓子，加之他低着头哭的时候尚且也有那么几分柔柔媚态。故而，曾也有几个人对他想过心思，但只等他一抬起头，面前的人便也自然就没有了兴致。 碍着贾环嗓音不错，那倚绿阁的“爹爹”也曾想过要不要培养贾环卖艺唱曲，最多不过日后让他登台唱曲之时遮着面纱罢了，但偏偏贾环也就是嗓音不错罢了，他本人却是个……五音不全的。 于是贾环顺理成章的就被倚绿阁彻底放弃了。 倚绿阁好歹也是个有门槛的地方，那低贱人的三五文“爹爹”是看不上的，那能进门的贵人却又看贾环不上，而贾环，自然也就这么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的保全了自己。 直到贾环在二十四岁时，为了在一群来倚绿阁里闹事的公子哥手底下护着一个年幼的小倌跑出去，不小心被一把实木椅子正正砸中了背心死了，他方才来到了这里。 贾环闭着眼睛寻思着。 原身想来是个不受宠的。嫡母有子有女，本身地位稳固，而原身的生母又是个闹腾不讨喜的，也难怪这回原身被害得晕了这么久，除了原身生母之外，竟也没有什么别的人来安慰一下。 要说也是讽刺。 原身贾环这一回却是被他的生母赵姨娘给鼓动着要去与原配太太的嫡子挣好处，偏他什么都没有挣到不说，还没进门就被原配太太身边的一个三等婆子给狠狠讽刺了。而原身小孩子心性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又着急着回来对亲娘诉苦，一路跑急了，一时没留神便“碰——”的一下撞到了一个小厮，年幼的原身当场就晕了过去。 这叫什么事儿！ 贾环闭住了眼睛，寻思着他可不能随便翻白眼儿，哪怕这对母子俩再傻，依着如今他的身份也是不能嫌弃了的。 是的，这母子俩可当真是傻，贾环在倚绿阁混了十多年，就从没见过这么傻的！能在倚绿阁活下去的哪个不是人精？贾环这还是头一次看着有那庶出子会被姨娘鼓动着对嫡子心生不平的。 嫡庶有别啊！ 贾环方又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以后的日子不会轻松了。 恰好这时赵姨娘从外头径直往贾环床边来，同时又道:“环儿，快来，我端了粥过来了，上好的红枣莲花粥呢！” 贾环随即睁开眼睛，便见赵姨娘一脸别扭的表情，似是又高兴又不甘，瞧着真是扭曲极了。 “姨娘，你怎么了？可是方才遇到了什么事？”一面自己自动按着床板坐了起来，又顺势端过碗，贾环一面随口问道。 “没什么，”说是没什么，但自发往贾环床边坐下了的赵姨娘却还是全然不住嘴的说道:“我方才去厨房要粥，那些个眼皮子浅的却还睁着眼睛说没有，偏生后脚里头就有一个便端了这粥来，我一问，她还说是三姑娘要的。哼，三姑娘也是你亲姐姐，你今日受了伤，她便是让你一回又如何？我就干脆将这粥给抢来了！” 说到这里，赵姨娘脸上不甘又得意的表情却是更加明显了。 而贾环却是一顿，动了动嘴巴，一时之间竟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恰好此时，屋子外头渐有烛光近了，赵姨娘见了，便赶紧上前走至门边往外瞧了一眼，偏她却又很快坐了回来，随即低着头两手扭着帕子，看着颇有几分心虚之感。 贾环正好奇她那作态是为何呢，便听屋子外头有丫鬟问道: “三姑娘来了，三爷可起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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