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玲珑的四方小桌,置于屋子正中。屋角摆着一只香炉,炉中焚着一味龙涎香,袅袅的青烟扶摇直上,散发出淡淡的香甜气。    陆相素日最喜嗅的便是龙涎香。    此刻,他阖眼坐在桌旁的一只雕花椅上,嘴角微微翘起。    “爷,这是妾身去岁冬日采的腊梅,以雪水熬成的花茶。败火去热,您快尝尝。”    端茶进来时,孙氏一眼瞧见陆相嘴角的那抹笑,知道他心情不错,悬在她心头的大石头也就落了地。    陆相缓缓睁开眼,将瓷碗接过来,轻抿了一口,赞叹道:“这茶苦中带甜,味道甚是不错。”    “那便好。”孙氏舒口气,开怀的笑了起来,“多喝一些,权当去去暑气。”    “你的手艺,素来不错。”陆相转眸看一眼孙氏,温润一笑。而后,放下茶碗,换了郑重的口气问,“是有事说吧?”    被陆相戳破心思,孙氏愣了片刻之后,抬脚走了两步,绕到陆相身后,轻轻替他揉着肩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妾身园子里的管事冬青,他从昨儿下午一直在书房里站到现在,您也没个话儿。”    孙氏一提醒,陆相才隐约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然而,首先迸进他脑海里的,却是冬青那股狗仗人势的劲儿。    他微微蹙了眉头,淡淡地道:“你打算如何?”    “妾身……妾身……听相爷的意思。”孙氏有些犹豫。    “便叫他在那儿继续站着罢,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以儆效尤也好,故意惩罚也罢,陆相铁了心的要叫冬青尝尝教训。    不过,这个答案显然不符合孙氏的心意。    失去青嬷嬷这个臂膀,做起事来,她已觉力不从心。若是再失了冬青,自然更加艰难。    她想了又想,明知陆相可能会因此动怒,仍旧大着胆子劝了一句,“冬青到底也没犯什么大错儿,眼下苦头也尝了,日后一定能改邪归正。爷,您不如饶过他这一次。”    “没犯什么大错!”陆相闻言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右手重重的拍在扶手上,板着脸,一字字道:“怪不得你园子里的奴才,一个个了不得,连当主子的也不放在眼里,原来都是被你骄纵的!”    从前,他不计较这些,是因为他觉得,这种事不会惹不起什么大风浪。    但眼下不同,有了青嬷嬷的前车之鉴,他就不能不加以重视。    他绝不允许类似的事情,在陆府上再次上演。    “爷……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孙氏被陆相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声否认。    然而,为时已晚。    陆相略带失望的目光,扫过她的脸。紧接着,冲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冷冷的道:“如若你只是为了说这些,那便不必再说了!”    “爷,您上哪儿?”眼看着陆相抬脚要往外走,孙氏急得差点儿掉泪。    “我去个安静的地方。”    陆相的口气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他从前敬重孙氏,不光是因为她的出身,也是因为她识大体,遇事稳重。    可今日,他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这件事不管从哪一点上说,孙氏都该与他秉承相同的态度才对。    但她没有。    她不仅没有,而且言行举止间,将自己袒护下人的态度展露无遗。    这分明是不将自己和陆家放进眼睛里。    这般一想,他再看孙氏时,眼底就含了两分怒气。    “爷。”孙氏仍在挽留。    如果换做以前,陆相可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他只当没听到孙氏的那几声喊,大步流星地掀帘而出。    夫妻十几年,陆相从未当着她的面发这般大的脾气,更别说一言不合撇下她,扭头就走。    孙氏愣了半晌,靠在门口的立柱上,心绪难平。    她出身尊贵,打小便被宠在手心。后来,嫁进陆府后,又当上名正言顺的正夫人,掌管内宅的大小事务。    下人们怕她,几个妾室也忌惮她。    就连陆老太太,也顾念着她爹的三分薄面,素来不与她为难。    这两日究竟是怎么了?    孙氏越想越觉得委屈,绷着脸,闷声不语的回屋坐了半晌。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义愤填膺的唤了春杏过来,咬着牙恨恨的道,“你去跟着相爷,我倒要瞧瞧,他这是去要哪儿!”    去别的园子也就罢了,要是去明月园……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    孙氏心里不详的预感,很快成了真。从风霜园一出来,陆相哪也没去,径直往明月园的方向去。    半道上,刚好碰上去而复返的海蓝,海蓝抬头瞧瞧头顶上的大太阳,好奇道:“爷,这会儿您怎么就出来了?不是说要在夫人那午睡?”    “我去明月园里坐坐。”陆相懒得解释,只面无表情地问他:“对了,五姨娘可歇下了?”    这个时辰,也到了午睡之时。若是林氏已经睡下,他便打算去书房里凑合。    海蓝一下明白过来陆相的话外之意,笑了笑,急忙道:“刚奴才来时,五姨娘还在刺绣。这会儿,应该还没睡。”    陆相点点头,心里头荡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跟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了扬。    他眼下正拿林氏当福星看。    今儿早朝,嘉和帝突然旧事重提,说起了林州刺史安尚道一事。    安尚道原先只是地方任上的一个六品官员,由他一手提拔当上了林州刺史。然而,他到林州继任没多久,就被林州境内的大小官吏联名弹劾。奏折里声称,安尚道假公济私,收受贿赂。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嘉和帝龙颜大怒,当场就撤了安尚道的刺史之职,又命人千里迢迢将安尚道押解归京。    吏部尚书王显之的几个门下,拿此事大作文章。    一来二去,嘉和帝就将责任,完全算在了陆相头上。接连这半个月以来,在朝堂上也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看。    所以,听见嘉和帝又说起那件事,他惊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谁料,嘉和帝这次开口,说的却是称赞之言。不仅如此,还同他道了歉。    爱卿,是朕错怪你了。    听见这话,陆相心里疑惑不解。朝堂上的群臣,也是一脸迷茫。    原来,案子刚发生时,嘉和帝就暗中叫秦国公去调查此事。    之所以选秦国公,嘉和帝也是动了心思的。    秦国公为人正直,又素来不喜掺合政治上的事。派他去查,自然会两不偏颇,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只不过,这些日子,查来查去一直也没什么线索。    直到昨日,秦国公的府兵在城门口碰上了十几个平头百姓。他们自称是从林州过来,还拿了状子和证据,说是要为安刺史证明清白。    事不宜迟,昨儿晚上,秦礼就领着那十几个人入了宫。一番问询之后,嘉和帝方知安尚道是被人诬陷。    真正的恶人,反倒是当地的官员。    嘉和帝生平最讨厌,结党营私,官官相护的行径。昨夜得知真相后,在御书房发了一通脾气后,趁着今日早朝,自然就将话往透钻的地方说。    他当机立断地下令恢复安尚道官复原职,又赐了他尚方宝剑,叫他即刻返回江城,整顿风气。    如此一来,陆相不仅洗脱了识人不明的罪名,还得了赏赐。    京城里的百官,一向就是墙头草。见他得势,退朝时,赶忙过来巴结的官员,一茬儿跟着一茬。    陆相倒也没为此沾沾自喜,他只庆幸宰相之位得以保全。    这才是最要紧的。    因着两件事冥冥之中的巧合,陆相下意识地就将功劳记了一半在林氏身上,认为是林氏给他带来了好运气。    所以,一下朝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林氏。    只是,孙氏盛情难却,不得已之下,他才去了风霜园。    到明月园门口时,林氏正在廊下专心致志地刺绣。    陆相远远瞧见,心口登时一软。    昔年,他看上林氏,便是因为这炉火纯青的绣工。    时至今日,他还能想起来当时的场景。    昔年,林氏还是丫头时,有一次端着砚台,往屋里进时。    绊到了门槛,砚台一翻滚,不偏不倚,碰巧砸在他的脚面上。    月白色的软靴,瞬时被墨汁染上漆黑的颜色。    他本来正想动怒,转眸看见林氏摔得七零八落的样子也就忍住了,只说一句,日后行事小心些,便打发她出去了。    他自行脱掉鞋子,瞧着那上面斑驳的墨迹,眉头一皱,将靴子塞在了床底下。    折损了一双靴子,到底也算不得大事,他当时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半个月后,林氏捧了双鞋过来。    他定睛一看,还是从前的那双。只不过,靴子被洗得崭新。原本鞋面上斑驳的墨迹,也与刺绣的线,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了山水的样子。    山势巍峨险峻,水无声细流。惟妙惟肖的程度,叫他大吃一惊。    他愣愣地瞧着那鞋面,半天才回过神来。而后,用命令的口吻对着她道,抬起头来。    那张脸长得也像一副画,弯弯的柳叶眉,水灵灵的眼睛。鼻子小巧,红唇若樱。    特别是那双眼,清澈的眼波,他只看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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