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回家有些日子了,基本上除了吃就是睡,养胖了许多。她还是会做梦,总是梦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场景在手术室,应该是个医生。她对面还有一个人,男人。    陈香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只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男人说:“不是说休息吗?”  女人说:“我没关系。”  然后,他们俩都不说话了,一齐看着病床。陈香这才留意到,病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她浑身青紫,流黑血,看不清面目,待她努力去看时,梦醒了。    睁开眼睛,陈香看见一个黑影,差点以为仍被梦魇,大叫道:“陈锐柯!陈锐柯!哥!哥!”  “是我,阿香。”  黑影点亮床头灯,原来是陈锐柯。  梦一场,一头汗。    “刚才就听你迷迷糊糊叫我。——梦见什么了?”  陈锐柯坐下来,面目柔和。陈香想起梦中那个看不清楚的男人。  “我好像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  陈香扶着脑袋,“不记得了。”  “怎么像个噩梦,看你这一头汗。”  陈锐柯帮她擦汗,陈香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好像是你,又好像不是。”    “我饿了。”  “困得晚饭都没吃,也该饿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陈香还在噩梦的阴影里,总觉得这个陈锐柯不太真实。她拿过遥控器,把屋里所有的灯都开了。  “还在害怕吗?”陈锐柯摸摸她的头发,“没事,是做梦而已,别怕。”  “我想吃鸡蛋,可以吗?”  “可以,我下楼去做,好了叫你。”    陈锐柯明明是个儒雅君子,只是面冷罢了,怎会在她的噩梦里承担恐吓的角色。是她自己太紧张了。  陈香忽然想起个人,“哥。”    陈锐柯站下来,“还想吃什么?”  “街心公园那个烤地瓜的大叔怎么不来了?”  “你想吃?”他看看手表,“明天给你买,这都半夜了,没有卖的了。”  “那个大叔怎么不来了?”  她忽然较起真来。  “我怎么会知道,你想找他?——傻看着我干吗?我在问你话。”  陈香摇头,“我只是想吃他的烤地瓜。”  “那明天给你买。你先起来洗漱,一会儿就好了。”  “好。”    冰箱里有新买的鸡蛋,陈锐柯拿了四个出来,在白色瓷碗里搅匀,锅里倒油,下鸡蛋。  香味儿瞬间就出来了,他撸起白衬衫的袖子,拎起炒勺掂了几下,黄色的鸡蛋饼俏皮地翻了几个身,熟了。    鸡蛋盛好,米饭热好,还有中午外卖剩的排骨,红烧干豆角,够了。    才想叫人下楼吃饭,一抬头,陈香正在楼梯上站着,许是看了他一会儿。  “刚想叫你,过来吃吧。”    陈锐柯把饭菜挨个摆上饭桌。  夜半时分,兄妹俩在这空旷的大房子里吃夜宵。许是大家都累了,乏了,没什么话讲。    吃到一半,陈香问:“除了你,我在这里有朋友吗?”  陈锐柯头也没抬,“因为你的病,我们搬过几次家,你的朋友渐渐就少了,近一年来,你几乎没朋友。”  “只有你?”  “嗯。”  “男朋友呢?”  筷子还挑着面条,陈锐柯望过来,“怎么今天这么多问题?”  “也对啊,我这个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男朋友,也不会有人要我了。”  陈香低头吃饭,没什么问题了。    回家以后,没有任何人找过她,甚至没有一通电话。她感觉身在牢笼,全世界都把她遗忘了。    “有很多人喜欢你,但他们不是你的男朋友,你一直单身。”  “那我的最后一个男朋友是谁?”  这个话题的答案来得总是不太容易,陈香抬起头,陈锐柯正在瞧着她。  “哦,我有五年没做正常人了,应该在五年前吧,你可能也忘了。忘了就忘了吧。”  最后一句话,她是已经放弃了任何希望的,低低的,沉沉的,风一吹就散了的,像她此刻明灭不定的信念。她好像丢了一切,却又好像莫名地坚持着什么,她搞不清楚。  于是她懊恼,她想发脾气。  “我吃好了。”  饭还剩大半碗,她扔下筷子就走了。    “阿香。”  陈香站在楼梯上,并未回头。她不想用坏脾气对待陈锐柯,可她又没有别人可以发泄。她胆小,她懦弱,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朋友,没社交,她只有一个陈锐柯。虽然,他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答应了你要努力适应,对不起。”  “阿香!”  她回房去了。    陈锐柯把碗碟放进水槽,没心思洗。    凌晨三点钟,陈锐柯打开电脑,登陆邮箱,发送了一封极简短的邮件。不出五分钟,电话就追过来了。    “她在哪儿?”    *  *  *    美国不太容易看见国内地方台,即时新闻还是上网看比较方便。  这是个不太早的时间,吃的不知道该算早饭还是午饭,那就算早午饭好了。Jason提着筷子正在吃水饺。唐人街送来的水饺也就这个味道,与国内比不了,吃个差不多就得了,认真不得。    笔记本电脑正在播放家乡当地新闻,Jason才吃了一个水饺,筷子就再也下不去了。他拽过鼠标,把视频铺满屏幕。新闻讲一个女孩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一个男孩的事。    白衣女子看着镜头,茫然恐慌。    当天Jason就买了回国的机票,房东大婶安妮是个热情似火的女人,她待Jason亲切热情,最重要的是想把邻居家的外甥女介绍给她,那是个漂亮的,安静的华裔女青年。    安妮不舍相送,“一定要走么,Jason?”  “是的,一定。”  “是因为那个女人?——哦,抱歉,我看见了你的电脑。”  “没关系,我会带她一起回来。”  “哦,真的吗?”  “真的。”  “那我祝你好运,Jason。”  “谢谢。”    林肯大叔正在打理别墅外的草坪,Jason与他简短告别。    恰逢孩子们放学了,校车里冲出来一群活泼可爱的洋娃娃,他们都很喜欢Jason,因为他经常与他们一起做游戏。临时决定要走,但一路碰到许多熟人,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Jason与大家匆匆告别,告诉孩子们,他一定会回来与他们做游戏。    这是一趟什么样的旅程,他不知道,但他清楚,他必须回去,这个机会,他等了五年。    *  *  *    星期一,阳光明媚,空气能见度很高。  陈香会用苹果手机了,陈锐柯没有骗她,她学会了很多东西。  比如现在,她已经在沙发上刷了一个小时的微博,把过去那五年的重大事件看了个大概。    “还在上网?”陈锐柯从楼上走下来,穿戴整齐,看样子是要出去办事,并且没打算带她。  陈香放下手机,“你去哪儿?”  陈锐柯走到近前,带来一股淡淡香味儿,“你不能用眼过度,玩一会儿就歇一歇。”  在他没回答问题之前,她是不会让他摸脑袋的,“你去哪儿?”  “公司有事,我得去一趟。”  “公司?你要去工作?”  “是啊。”    他一手支在沙发靠背上,温柔地望着她。  陈香眼神下落,看着他的皮鞋,“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五点半下班,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五点半……”陈香看看时钟,“现在是八点。”  开什么玩笑?!    “嗯。”  “还有那么长时间。”  他笑起来,摸摸她的头发,“我保证会一直给你打电话,饭菜找人准时送过来。”  看来真是没打算带她的,陈香扭正身体,又拿起电话,“你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料到她会不高兴,所以这件事他昨天一个字也没提,怕她睡不着觉。  “一下班我就回来。”  “嗯。”  “生气了?”  “没有,你去吧。”  她盯着电话,一眼也不理他了。  陈锐柯蹲下来,像在跟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讲事实摆道理。    “阿香,我答应你,尽量把工作时间缩短,早点回来陪你。”  陈香毕竟还是个大人,道理她都懂,只是孤单寂寞得要飞起来了。  “我知道,你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这是她最大限度的懂事了。她的眼珠子恨不能粘在陈锐柯身上,送他出门,听他一一嘱咐。    “你要是出去的话,钥匙在鞋柜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  “我走了。”  “嗯。”    目送陈锐柯离去,需要极大的勇气。但她成功了,她没有求他留下来陪她,没有惨兮兮地拽着他的袖子,没有掉一滴眼泪。  在陈锐柯对她挥手告别的时候,她已经关了房门,端起手机。    她是个聪明人,游戏玩得很溜,分数一直在上升。待陈锐柯那辆车的声音远得听不见时,她才奔到窗边,看着空空的街道,吸了吸鼻子。    这么大房子,就她一个人,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趿拉着拖鞋走上楼梯,倒退着来到陈锐柯房间,轻轻推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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