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抬起眼睛,又看过去。眼睛,鼻子,嘴,实在找不出哪里相似。  “都这么说,一个像爸,一个像妈。”陈锐柯一边与她讲话,一边帮她把头发顺在耳后,“我帮你扎起来吧。”    他站到她前面,把她头发拢起,固定好,朝她伸出掌心。  陈香的视线在他敞开的领口驻留,他戴着一条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圆圈。她觉得那应该是结婚戒指。她视线上移,同时把手腕上的橡皮筋交给他。他们搭配得默契,就像曾经这样做过无数次。    “你是左撇子。”  陈锐柯停下动作,忽然认真起来,认真得有些严肃。  “我的头发总是往左边拉,还有,你刚才推门也是用左手,抱我的时候,也是左手。拜托轻一点,你的左手正在扯我的头发。”  “对不起。”  陈锐柯收起目光。    “你结婚了?”  他扎好头发,看看自己的项链,“结过婚。”  陈香抬起头,陈锐柯正望着她。  “结过?离了?”  “嗯。”  “为什么离婚?”  这一定不是个愉快的话题,陈锐柯没有立刻作答。    “对不起,你可以不回答。”  她眼神纯洁清透,像这山里质朴可爱的孩子。  陈锐柯坐到她身旁,看着门外斜进来的夕阳,若有所思。  “我也问过为什么。”  “……是她提的?”  “嗯。”  “你还爱她。”  他转眼看过来,“你要一天之内问完么?”  陈香忽然沮丧,“是因为我么?——因为我得了这样的病,拖累你。”    静默了一会儿,他搂过她的肩膀,“傻瓜,当然不是。别胡思乱想,嗯?”  “我这样有多久了?我感觉你好像不太意外。”  他的手自她肩头滑落,“你应该休息,尽量不要用脑。”  “为什么?”  “听话。”  “不,我要听实话。你告诉我!”    太阳正在下沉,比刚才步伐急了些,想是不多久就能落山了。  “五年。你这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五年?你是说……我这个样子,已经五年了?”  陈香指着自己,不可置信。    “是。”  “可是……可是我昨天还在这里支教……这……”  陈锐柯握住她的手,极力安慰,“别紧张,你已经在好转了。你的病很特殊。你有失忆症,间歇性发作。五年来,你的记忆有时候倒退,有时候全都抹掉。这次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种种迹象表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恢复得好。相信过不多久你就会痊——”  陈香霍然站起。原本以为自己只是短暂失忆,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她什么也不想说了,走出那扇破败的门。满眼雪融未尽的黄土,不爽利,不干净。她抱着自己的肩膀,无助极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实在盛不住,像珠子一样一串串下落。  陈锐柯陪在她身后,“阿香——”  “——不用说了。”陈香以背相对,不让他看,说话的时候有些鼻音,“我可不可以不叫你哥?暂时还不习惯。不过你放心,我会努力适应的。”  她自己裹紧毛毯,走下小山坡,那里是莲花小学的小操场,一群孩子在那里玩老鹰捉小鸡。她很快被孩子们包围,红着眼睛微笑。    陈锐柯站在山坡上,久久不能将视线转移 ,哪怕一分一毫。    他们明天启程回家,今天就在学校宿舍里凑合一晚。陈香没什么挑拣,陈锐柯总是忙来忙去,把她的床垫得很厚。  “不用垫了,明天就走了。”陈香说。  “太硬你会失眠。”他仔细帮她铺好床,试过一遍,“来,你试试。”    陈香象征性地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行么?”  “行。那你怎么办?”  “你不用管我,我没关系,怎么都能睡。”  村里条件有限,他用屋里闲置的草垫凑合当床,随便铺了块布,刚想躺下,陈香从自己床下抻出来一个毯子,坚持给他铺上。    夜晚很快来临,陈香躺进软绵绵的被窝,很快入了梦。    月亮高悬,冷风刺骨。陈锐柯把毯子轻轻盖回陈香身上,压紧被角。  她没有惊醒,睡得很安稳。    静悄悄的小山村,偶尔有几声狗叫。陈锐柯坐在门外,与月为伴,直到太阳升起。    陈香忘了一切,包括自己是哪里人这种最基本的自我认识,看机票目的地的时候才清楚。  “我是北方人?”  “嗯,听自己口音还听不出来么?”陈锐柯一路办好大大小小所有事项,什么也不用她操心,她就像个没用的傻瓜。陈锐柯总是把她护在身前,扶着她的胳膊,仿若她是个易碎品,碰不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表现机会,飞机起飞时,陈香把自己的外套盖在陈锐柯腿上。    “你休息一下吧,条件不好,昨晚你也没怎么睡。”  陈锐柯一副受宠若惊状,像是她做了什么天大的事。  “怎么了?”  他摇摇头,微笑,将她的外套往腿上拉几下,“谢谢。”  “我都没说谢谢,你怎么一直说?——我是不是以前对你很差?”  “不是。”他摸摸嘴角,往一边看。  陈香追着他说:“你没说实话,我看出来了。”  他忽然转过来,“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在他的注视下,陈香低下头,“不记得,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陈锐柯摸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慰。  直到飞机平缓行驶,他们才开始继续谈话。    “这次你要来支教,我一开始是反对的。但你的记忆逐渐恢复,一年来的病情都很稳定,我一心软就答应了,没想到。”  “你记不记得失忆之前做过什么,或者什么人刺激了你的情绪?”  陈香努力回忆,实在不想让他再次失望,可是……  “不记得,我只记得在酒店醒过来。”  “一个人?”  “一个人。”  陈锐柯若有所思,但未逼问,只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不想了。”    空姐送来两杯果汁。  他好像很渴,颇有喝酒的气魄,杯子也被他捏扁了。    “经常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一定很心烦。”  被他捏扁的杯子,又被他捏回原型。  “不是心烦,是心疼。阿香,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如果我一直好不了呢?怎么办?我就成你最重的累赘了。”  他握起她的手,“别说丧气话。——就算你好不了,不管你几岁,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窗外云海绵绵,陈香却感觉到两脚落了地,很踏实。  她轻轻靠在他的肩膀,“谢谢,哥。”  陈锐柯一定是累了,不然他的身体为何这么僵硬。  “我不拉着你说话了,你休息一会儿吧。”  “好,听你的。”他沉声说。  陈香靠着他,渐渐困倦,睡了。    四个小时后,飞机落地,陈香猛然惊醒。  “你怎么了?”陈锐柯正在帮她解安全带,过道里站了一溜的乘客,都在等着下机。  她深呼一口气,“没事,做了个梦。”  “噩梦?”  “记不清楚,应该是吧。”  “放轻松,我们回家了。你看。”他指着窗外。    她往外看,她被一切陌生的事物环抱,或许,家也是个陌生的处所。她的内心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只有陈锐柯是她的所有方向。    陈锐柯去取行李了,她一个人闷得慌就先到门外等着。她看着这座城,试图寻找一些回忆,但什么也记不起来。    “老师?”  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近。陈香一回头,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背包客。他好像认识她,表情有些激动。    “你……在叫我?”陈香指着自己。  背包客抬起帽檐,“乔老师您不记得我啦?也对,您不可能记住那么多人的。”  “乔老师?”  “啊,我差点忘了,你最讨厌人家叫你老师。乔姐,你这是……出差么?”    陈香被他的热情轰得头痛,“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乔老师,我姓陈。”  背包男愣了,吃不准这是不是个笑话,“乔姐,这是个玩笑么?我是不是该配合你笑一笑?”  背包男被她盯得一下也笑不出来。  “你认错人了。”  陈香慌忙回头。  陈锐柯恰好推着行李出来找她。  “我在这里。”陈香忙跑过去。  “你在跟谁说话?”  “一个问路的。”  “问路?”  “对啊,就说他问错人了。”陈香不明自己为何不说实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背包男很快与伙伴汇合,回头的时候恰好与陈锐柯视线相接。背包男忘不了那个眼神,只觉浑身冒冷汗。  人头攒动,等他壮胆再次回头的时候,他的乔老师已经不在了。    他分明清楚地记得,那个给了他人生指引的重要导师名叫乔言。真是他认错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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