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中,主人家都出去了,只留下管事和几个下人在低头做事,大白天的却安静得像在夜里。    因为太安静了,以至于有点声响就会传得格外的远。    沈嫣才走到园子里,就听到冯姨娘住的碧兰苑里传来泼妇一样的哭骂声。    芬儿在她身后打着伞,听到这声就道:“姑娘,您听,这像不像是冯姨娘的声音?”    沈嫣抿嘴一笑,没有言语,加快了脚步往碧兰苑去。    走到碧兰苑门前,那哭骂声就在耳边,沈嫣回头对芬儿道:“方才和长姐说回来取扇子的,你现在就去阁里把我那把海棠团扇取出来,一会儿也有东西可交待。”    芬儿朝大门内往了几眼,有些不放心:“姨娘这个样子,您一个人进去……”    沈嫣道:“如今这个势头,我还会怕她么?再说这屋里还有其他丫鬟婆子在,她就是还有爪子也挠不到我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嘴角边漾着两点浅浅的酒窝,若不听她口中的言语,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世上最纯最美的笑靥。    待芬儿离去,沈嫣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碧兰苑内,叫骂不绝,可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声响,这样反倒显出一种别样的寂寥。    过去冯姨娘管家时,这里的大门可是一天到晚都敞开的,内外管事进进出出,都争着往里巴结奉承的,那风光堪比府衙里的父母官。这也难怪一个小小的姨娘就能膨胀出鹊巢鸠占的野心来。    冯姨娘做梦都不会想到,沈天元会为了一点不着边际的猜疑就将她禁锢起来,她平日在沈府何等威风,如今落到这等境地,心腹全被撤去,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肯帮她。    她不甘心,成日在房中哀嚎,可是不但沈天元没来看她一眼,就连她视若命根的亲生儿子也没有来探望过。    沈嫣走进屋内,这儿早没了往日盛景,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一个嬷嬷守在花厅,看见二姑娘来了,忙躬身行礼,堆笑道:“姑娘怎么来了,老奴给您倒茶去。”    “嬷嬷不忙。我是听说姨娘病了,特来探望,一会儿就走。”    照着沈天元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探望。可沈嫣声娇语甜,说得又这般有礼。那嬷嬷见惯了冯姨娘的盛气,乍一见这样人畜无害的乖巧,只觉得如沐春风,更心生感动,这耳根子登时就软了下来。于是就给开了后门,让沈嫣悄悄地进去,自己则走到大门口去为二姑娘望风。    不过才半个月,冯姨娘的屋子就落败了许多,桌上地上都蒙着薄尘,想来这人平日太不会做人,以至失势了连洒扫丫头都不愿进这间屋。    冯姨娘在这里关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人来看她。只是当她看清楚来人是沈嫣时,登时厉声叫囔:“怎么是你!老爷呢!我要见老爷!”    沈嫣睁着大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姨娘这满身的落寞,好似在看一件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似的。    冯姨娘被看得暴躁,骂骂咧咧:“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想来看我的笑话吗?你给我走,走!”    沈嫣转眸四望,还别说,冯姨娘这屋她今儿才算第一回进,布置华丽,一点都不比她母亲在世时的住所逊色。    “我听说姨娘病得不轻,才好心来看看的。这都还没坐下呢,姨娘就急着赶人。可这逐客令也下得好没道理,我在自己的家里头,有哪儿是不能去的?倒是姨娘,一个做奴才的,怎么也端起主子的神气来?我看您得的可不是头疾,倒像是疯病,才会说出这等主次颠乱,以下犯上的糊涂话来。”    冯姨娘气得七窍生烟,从床上站了起来尖着嗓子骂道:“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我好歹也为老爷生了楠哥儿,这是沈家唯一的儿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女儿!老爷就是再偏心,难道还能护你一辈子?等以后我的楠哥儿接掌了沈家,你看看这个家还有没有你立足的地儿!”    沈嫣微微一笑,点头道:“您是为爹爹生了唯一的儿子,沈家的前程也都要指望在楠儿身上,可是这些与您又有什么干系?您就是操了太多不该操的心,谋了太多不该谋的事儿,生了妄想,才得了癔症。今日这等境遇,您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你这个小贱人!一定是你,是你在老爷跟前陷害我的对不对!我就知道,老爷怎么会这样狠心,定是你诬陷嫁祸,把那些没有的事儿统统栽在我的头上!你个小贱人!”    冯姨娘这才想到这一层,从来就只有她冤枉编排别人的时候,如今头一回尝到被人栽赃的滋味,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光着脚扑上前,对着沈嫣的花容月貌扬起巴掌。    沈嫣后退一步,看着没力气的小手却能不偏不倚地握住冯姨娘的手腕,向后一搡,竟推得冯姨娘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女人,目光已经没有任何的遮掩,露出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厌恶与仇恨。    “本来只要你尽心服侍爹爹,安分做人,在这家中我还能敬你一声姨娘。谁让你心术不正,溺养三弟,还妄想用我姐妹的终身幸福换你的富贵前程。我长姐都对你诸多忍让了,你却还不知好歹,一再使坏,你这样的蠢妇,让人如何容你?难道还要让你得意到卖主求荣的那一天么!”    冯姨娘尖叫道:“你含血喷人!我什么时候出卖过老爷,你这样睁眼说瞎话,可是要遭报应的!我要去告诉老爷,我是被你冤枉的,动了他格子里东西的不是我!是你这个小贱人!”    “什么格子?”沈嫣眨眨眼,好似什么都听不懂。“姨娘你可莫再胡言乱语,免得爹爹以为你真疯了,那可不是只让你在屋里待着这么舒坦了!”    眼看冯姨娘张牙舞爪着又要爬起,沈嫣身形一闪,快步走出屋子。值守的嬷嬷见她出来了,忙走上前,将冯姨娘的房门重新锁上。    从碧兰苑出来,沈嫣神清气爽,看什么都是好的。    她打开伞,步履轻盈地往前走,想去园子里假山凉亭那边等芬儿。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了。    拦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她视作瘟神的那一个。    沈嫣警觉地退后两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天佑冷清清地站在那儿,没有打伞,雨滴轻濛濛地笼在他身上,倒也柔化了那一身寒气。    他看着她,薄唇微掀,落出两个字:“等你。”    “等我?”沈嫣睁大眼睛,又退后了两步,“上一回在桂香楼里,我可把知道的都与你交待了。难不成你又查出了什么与我沈家有关的,又要来审问我?”    洛天佑打量着她一身的戒备:“方才对着手下败将不是还很神气,这会儿又胆小了?”    沈嫣不但失了笑,更皱起眉头。她特特挑了这没人时候回来和冯姨娘算账,哪想还是被人听了墙角。    她虽怕他,这时候也忍不住仰起小脸怼了回去,“鬼鬼祟祟的事儿,自个儿知道就好,怎还好意思说出口来膈应人呢?”    洛天佑双目灼灼:“彼此彼此。”虽无过多言语,可那意思却再明了不过。    论起鬼鬼祟祟,她沈二姑娘刚刚也是偷摸地进了碧兰苑去昔日仇人跟前耀武扬威。这等行事可不比听墙角磊落多少。    沈嫣暗自磨牙,却拿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这会儿四下无人,她也不逞一时之能,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怎奈人家却没有放人的意思,只消一瞬,已越过了她,单手扣住那甩着帕子的皓腕,大步往凉亭走去。    “你做什么!放开我!”沈嫣吓得惊声尖叫,连伞都不要了,空出的小手奋力去掰那逾矩的大手。    她这点力气,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处,两三下就被拖到了凉亭里,这时候手上的钳制才松开来。她搓着被弄疼的手腕,如临大敌地瞪着跟前的男人。    “你既然在我家做客人,前头有的是地方给你去,跑到这后头来做什么?这儿可是我家女眷处所,岂容你一个外人随意进出!”    这时候她也不叫喊了。园子里静悄悄的,又下着雨,不会有人从这经过,就是让她喊破喉咙,能看见的也只眼前的一尊瘟神而已。    洛天佑抄着双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强作镇定地摆出一副主人家的姿态来对自己下逐客令。    这模样,倒与他最初设想的相差无几。    他本以为这丫头对锦衣卫恨之入骨是受了其父的影响。因此他故意没有对沈天元隐瞒自己的身份,借此探一探这位沈知州的底,看看其究竟与锦衣卫有何过节。    然而,沈天元在得知他是个锦衣卫后,虽说多了三分忌惮,却和其他地方官员无二,倒是还比旁人多了一些真心实意的惺惺相惜来。    可以看得出来,这个沈知州是位重情重义之人。他当初相助不过是举手之劳并带着一点私心,可这人对他的感激之情却不是嘴上随便说说而已。否则只要随意做个样子就好,何必将他请到自己家去。    如此看来,这位沈二姑娘对锦衣卫的敌意可来得有点蹊跷。    不过他这次来找她,除了那一点奇怪的私心之外,还为了另一件事。    “这次青州疫情,多亏了薛斌向沈大人进献治疫药方,薛斌家中三代都是耕者,怎会有祖传方子,还恰恰能对的上这次的疫症。这方子,他是从何而来?”    沈嫣不防他提起这件事来,也不知他此问何意。她别开眼,含糊地道:“我在家中如何知道外头的事,你若有疑问,直接去问他好了,来问我做什么?”    洛天佑道:“那几车恰好能对症的药材也是从闽城的运来的,据我所知,那药商不过是一个海物商人,根本不是做药材生意的,正好经过南门驿馆,受人之托才做了这笔救死扶伤的无本买卖。这药材,和这药方,只怕都是有备而来的吧?”    他每说一句,沈嫣心头就震一下。她以为自己安排得滴水不漏,没想到却被这人给一件件识破。    这男人太可怕,仿佛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这下她更加不敢抬头,唯恐一对上那双能看穿人的眸子,就要被洞悉一切的秘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若喜欢这个园子,就慢慢待着吧。我就不奉陪了,免得爹爹回来瞧见了不好。”    她撂下一句话,就想做个逃兵。    才踏下石阶,就听到身后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莫非,他是你的心上人?”    这一句太过突然,也很是出人意料,沈嫣脚下一滑,险些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    好在身后的长臂伸得及时,轻轻一揽,就将她稳稳当当地扶回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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