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洛天佑第一次在她口中听到诸如“杀人”这样的字眼了。更不是头一回见识到她那错杂着恐惧与仇恨的目色神情。 他有些费解,这样一个娇弱柔俏的女孩儿,这些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能有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沈嫣却不再给他发问的机会,趁他沉默之际,已快步离去。 她走得飞快,心跳得也超乎寻常,走出桂香楼时,两只腿儿都在打着哆嗦,若不是有芬儿扶着,大概一路都要跌跌撞撞。 一直走出了老远一段路,她才敢缓下步子,悄悄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无人跟着,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别看她刚刚多么泰然自若,那可全是装的,那些话虽都是她心中所想,可说出口她就开始后悔。 万一说得过了,惹恼了那个男人,再一刀抹了她的脖子,那可太划不来了。 想起来还是后怕不已,整个后背都教冷汗给浸个湿透。 走到家门口时,沈嫣还在拍着心口给自己压惊。 门口站着一个神色焦灼的小丫鬟,见到她回来就赶忙奔了过去,凑在耳边低声道:“二姑娘,大姑娘方才被老爷喊去了书房,冯姨娘也在那儿,芳儿姐瞧着不好,就让奴婢在大门口等着,说是请您过去看看。” 这丫鬟叫小桃红,是沈姗屋里头伺候的,她口中的芳儿是沈姗的贴身婢女。 沈嫣一听便知准时冯姨娘瞅准了她姐妹俩外出去看了谢濯,这是逮着机会来寻她们的错处,再顺便坏了谢濯在父亲心目中的好印象。 她想了想,低声与芬儿吩咐了一句,芬儿转头就跑,她自己则跟着小桃红往书房去。 走到南轩外头,就听到冯姨娘尖酸刻薄的嗓门传了出来:“老爷您一片善心供着表少爷念书,栽培他出人头地,可哪想咱们家这位表少爷不但学问高,这心性也够大,妾身只怕老爷这是养着头白眼狼,一不留神就回头来反咬咱们一口!” 屋内沈姗在辩解:“姨娘,你这话委实过了!我与嫣儿不过出门一趟,顺道去看望了表哥,我们兄妹三人偶尔一见,又能有什么不妥?” 她向来沉静温婉,与世无争,何曾与人起过这等争执,更未受到过这样恶意满满的编排,一时又急又怒,可她生性敦厚,哪里是冯姨娘的对手。即使怒极辩驳也说不出什么有力道的话来,倒把自己给气坏了,一张秀丽的面庞涨得通红。 冯姨娘有些得意,趁势笑道:“妾身遵照老爷的吩咐,将表少爷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可两位姑娘你们又是送衣裳,又是送吃食的,生怕谁短了他似的,同自家的亲兄弟都不见得有这份心呢!想来是表少爷懂得做人,又会说话,将姐妹们哄得服服帖帖,一个个都跟吃了迷魂药似的,几日不见就要争着往那小别院跑!” “姨娘你——”沈姗气得浑身发抖,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小姐哪经得起这般调侃奚落,又忧急这话是当着父亲的面说,父亲最是看重家门清誉,此番一闹,他定会对表哥失望透顶,若是一怒之下从此同谢家断绝了往来,只怕她与表哥就再无希望在一起了。 “姗儿,回房去。往后不许再去别院看望你表哥。” 沈天元果真动怒了,他虽疼爱女儿,但是身为人父,谁会乐意见到女儿私下与男子往来过密,哪怕是自己最赏识的晚辈也不行。 沈嫣被书童请进书房时,就见着这一幕,父亲面色铁青,长姐委屈落泪,而冯姨娘表面看着关切,眉眼间却难掩得意之色。 冯姨娘见她也来了,更是来劲儿,微笑地道:“二姑娘也回来了,妾身方才正与老爷说起呢,您一个姑娘说出门就出门,知道的是去给自家表兄弟嘘寒问暖,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又是去哪儿了,一去就是这么些时候,可不让人担心么!” 沈嫣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反倒笑盈盈地道:“多谢姨娘这般关怀。不过我每回出门不但带着芬儿,还有桂嬷嬷在身后远远跟着。这嬷嬷是姨娘手边最得力的老人了,有她跟着,您怎么还不放心呢?” “二姑娘这话说的,您是家里嫡出的小姐,出门多带些人才算稳妥。” 冯姨娘嘴角微抽,硬着头皮才答上两句。这桂嬷嬷是她房里的嬷嬷,平日最会给她出谋划策。为了寻沈家姐妹的错处,冯姨娘安排人暗中盯着她俩。哪知沈嫣机灵,总能甩掉盯梢的丫鬟,这才派了桂嬷嬷上阵,跟了两回倒没跟丢,只没想到原来沈嫣早就知道了。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姨娘。”沈嫣点头微笑,眸色却在放冷,“家中人手本就紧短,我与姐姐有刘嬷嬷照顾,可不敢再占着姨娘的人,这桂嬷嬷姨娘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然后就不再看这个女人,走到父亲跟前乖乖巧巧地福身请了一声安。 她对着冯姨娘是皮笑肉不笑,对着爹爹却又是天性流露,一派十足的小女儿姿态。扶着沈天元坐下,又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柔声柔气地道:“爹爹,用茶。” 沈天元平日里算是严苛的,可对两个女儿却是疼爱有加。尤其是对这聪明伶俐的小女儿,更是宽怀慈爱,眼下他虽在气头上,可对着沈嫣这般乖巧讨喜的模样,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严厉的话来。不过,今日的事他着实有些动气,一时也放不下面子,接了茶杯,却依旧装模作样地板着脸问:“刚刚去哪儿了?” 沈嫣娇憨一笑:“去小别院看望表哥了呢!” 沈天元原本还打算着只要小女儿能说个由头出来,哪怕是胡诌的,今日这事他也随便打发过去算了。哪想沈嫣倒是没心没肺,这下他就是有心给两个孩子寻台阶下都不成了。 “真是胡闹——” 眼看爹爹脸更沉了,沈嫣却丝毫不惧,反倒笑嘻嘻地道:“姨娘平日待长姐和嫣儿尽心极力,我们姐妹很是感激。这不,今日才一道去了小别院。看望表哥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为了报答姨娘这份苦心。” “哦?”沈天元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女儿,面色稍霁。 冯姨娘一听,马上道:“哟,看不出二姑娘还这般有心,只是您与大姑娘去看望表少爷,同妾身有什么干系?这圈子绕得着实不小。妾身愚笨,可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她只道沈嫣是病急乱投医,信口开河将自己扯了进去。她倒要看看这丫头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沈姗心中虽也在纳闷,却相信小妹定是有了对策,于是悄悄擦了眼泪,站在一旁等着下文。 沈嫣笑得灿然,显得很是开怀。她也不急着解释,只问父亲:“爹爹还记得表哥拜的是谁家师门么?” 沈天元捋了捋那点可怜山羊胡,狐疑地看了女儿一眼,“董老先生?” 沈嫣献宝似地点着头,笑道:“嫣儿此番与长姐去小别院,看望表哥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去请表哥做个引荐,请董先生收了三弟做学生。” “濯儿当真有这把握?”沈天元一听眼就亮了。 这董先生是青州城最负盛名的大学者,人称有通天之智,虽无功名,却桃李天下,多是栋梁之才,门生遍布朝堂,就连内阁里都不乏他的学生。读书人若能师承董先生门下,那可是半只脚已踩上青云。 不过这位先生对学生的要求极高,资质才情人品非上选者不收。想要拜他为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沈嫣笑道:“其实何用表哥引荐?听表哥说董先生很是敬仰爹爹的贤名,若是让他知道三弟正是爹爹的孩子,只怕不用任何人开口,他都要收了三弟做关门弟子呢!” 这番话将沈天元哄得开怀不已,更为了儿子多了位名师而高兴,他这时候哪还记得生气,频频点头不住地夸着表侄子:“还是濯儿有心,老夫没看错人,这是个好孩子!” 沈嫣朝长姐眨眨眼,沈姗心领神会,连忙上前凑到沈天元边上。 冯姨娘笑不出来,她根本不信沈嫣会那么好心,只觉得是信口开河,一时搪塞,当即囔道:“咱们楠哥儿已经有先生在教了,功课都做得好好的,可不敢劳烦表少爷引荐什么名师。” 沈天元马上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可是万金难求的好先生!”转眼对女儿说话又是百般柔和:“嫣儿,明日你陪为父往你表哥的别院去一趟,此事若是能成,为父定要好好地谢他一谢!” 正给他捶背的沈姗柔柔地开口:“表哥一直都感念着爹爹待他恩重如山,总是说爹爹的事就是他的头等大事,此事他定会尽心去办。” 沈天元满意地捋着胡子。 沈嫣却敛了笑,走到父亲跟前,忽然就跪下了。 “好端端的怎么跪下了?”沈天元满面诧异,忙让长女去搀她起来。 沈嫣却不肯起,小脸儿仰得高高的,扬着正色,“爹爹,有些话本不该女儿来说。但是为了沈家,女儿不得不说,若是得罪了什么人,还请爹爹能为女儿做这个主。” 沈天元道:“什么事用得着跪着说的,你快起来,有话尽管大胆的说,天塌了都有爹爹给你顶着。” 沈嫣这才让长姐扶了起来,她朝冯姨娘望去一眼,方吞吞吐吐地道:“女儿近来察觉三弟性情与以往有异。前日一早就往他那去了一趟。书房里没人,却发现三弟和小厮躲在一块儿逗蛐蛐儿呢。而他那先生,就坐在的一旁,既不授课,也不规劝,功课只怕是早就给荒废了。三弟如今还是个小孩子,正是定性的时候,若身边放着这么个只事阿谀的先生,非但不把他往正途上领,还任由外头这些旁门左道来带坏他,长此以往,三弟可怎么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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