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药泥的活计说轻松也不轻松,赵无眠刚开始站在一边看长鸣动手,总觉得他动作太大,太用力了,可换了自己来,才发现这力道真不好把握。她不是赵靑蕖,不知道这样的力度他能不能承受得住,又怕自己一个失去分寸,把赵靑蕖疼醒了不说,还把伤口刮裂,真是恨不得自己动作能轻点再轻点。 因为太全身贯注了,所以她没发现赵靑蕖已经醒了。 好不容易刮去白色药泥,她把脸在袖子上胡乱蹭了蹭,蹭去薄汗,之后从盛有温水的盆里撩起帕子拧干,替赵靑蕖擦腿,连脚趾缝都不放过。 咦,原来靑蕖公子不止脸和手,连脚趾都这么好看。男人的脚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姥姥和姑姑都说她天生脚胖,随她娘,她觉得她胖嘟嘟的脚丫子挺好,可现在见了赵靑蕖的,再想想自己的,简直是相形见绌。 果然还是趾骨分明的大瘦脚更好看呐!如果她也有一双就好了。 赵靑蕖动动脚趾,正感慨着,突然被身旁人一推,回眼去瞧,就见长鸣瞪着眼盯她。 赵无眠红着脸,礼貌又不失尴尬地咧咧嘴,忙把那点龌龊的心思藏好,认认真真地给赵靑蕖擦腿。 长鸣面色依旧不见好转,他手里轻捣绿色药泥,三不五时地瞄瞄赵无眠,眼里满是防备和警告,还参杂着不易察觉的气闷。 不就一双臭脚,有什么好看的。 赵靑蕖把二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刚开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赵无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大脚丫看,他才顿感不自在。可不自在归不自在,厌恶却是一点没有的。 他看着赵无眠从前往后地帮他擦脚,一次次的擦拭,抚平了疼痛,只余下帕子带来的温热。 从没有人这样对他。他飞黄腾达时不曾有,还以为身败名裂后更不会有。 心底那片龟裂干涸的土壤好像被偷偷埋进了什么,赵靑蕖猛然回过神,看到赵无眠打了个哈欠,杏眼中冒出泪花。 他告诉自己不能心软,要想真正强大,就不能有一星半点的脆弱。 那片土壤又重归平静,依旧龟裂依旧干涸。 其实他一点也不担心长鸣会害他性命,他只需使个诡计就能解决长鸣,这道士看着人高马大武艺高强,但他有软肋——赵无眠。人有软肋就不堪一击。 所以,他不能有软肋。 赵靑蕖看了一晌赵无眠的动作,撇过头。 温热的帕子离开他双脚,接着凉意覆上,赵靑蕖不得不把视线转回去,长鸣正用勺子舀起碗里捣好的绿色药泥,将其浇在赵靑蕖的伤口上,赵无眠撸起两袖,吭哧吭哧地用手把药泥搓开覆盖。 原先发热发烫的伤口变得清清凉凉,赵靑蕖不禁动了动脚。 赵无眠见他的脚突然动了,抬头去瞧,正好对上赵靑蕖的目光。 “你醒啦!”赵无眠弯起眉眼,笑意盎然。 赵靑蕖盯着她,回以一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两只眼睛突然不听使唤,目光收也收不回来,只知道盯着她波光粼粼的杏眼看。 他想起梦里那双眼睛。他记得被她救下那天,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是一双重瞳。 那双重瞳并不是一只眼里有两个眼珠,而是大的黑瞳包裹小很多的棕珠,就像夜幕中闪烁着群星,非常迷人。 赵无眠洗净手,凑上前去探赵靑蕖额头的温度。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赵靑蕖得以籍着烛光看清她的眼——那是一双纯黑色的眸子,远不是梦里的黑瞳棕珠。 是他记错了吗? “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赵无眠放轻声音询问。他已经退热了,一觉过后脸色也好了很多。 无人应答,赵无眠又问了一遍,赵靑蕖这才从思绪中抽身而出,朝她点点头。 赵无眠扶他坐起,拔出水囊的塞子,准备喂他喝口水,与此同时,肩头搭上一只大手—— “我来。”长鸣拿过水囊,顶替赵无眠的位置。 壶嘴刚碰上赵靑蕖发干的薄唇,长鸣心头就涌起狠狠灌下去冲动,但念头一起就被他硬生生压下去了。 答应赵无眠的事,他不会食言。 长鸣隐忍的神情落入赵靑蕖眼中,他几乎是立即洞悉了他所有想法。他还以为长鸣会把想法付诸行动,哪知临了却放弃了,他原本想以此为由设计一番的打算也不得不作罢。 看来长鸣已经和赵无眠达成共识,这倒出乎他的意料。 二人各怀鬼胎地互相配合完,场面是难得的和谐,赵无眠满意地点头,放心去外头烧驱蚊的艾草了。 夏夜蚊虫多,尤其是充斥着各种气味的大通铺,有人被蚊蝇骚扰了好几夜,正苦于无计可施,乍见赵无眠端着个冒烟的盆子进来,想一想就都猜到了用途。 当下便有人问:“小道长,这是什么?可以驱蚊不?还有吗?” 赵无眠把盆子放在她们三人床铺正对的地上,笑言:“这是艾草,可以驱蚊。我还有许多,一文钱三捆。老伯伯,您要吗?” 那老伯想了想,打商量:“我只要一捆行不?” “一捆可能烧不到天明,最多烧到丑时。要不这样,您给我一文,我卖您三捆再送您一捆,这样多余的还能留着下回用。” 老伯磨蹭了半天做不出决定,其他人听了,都觉得价格公道,至少比外头贩子卖的便宜多了,当即就摸出一文要了四捆。赵无眠解开包袱,和长鸣一边收钱一边发成捆的艾草,老伯见包袱里的艾草不多了,不敢再犹豫,抢着给了钱,东西买回来,才发现那小道士还有一袋。 赵靑蕖躺在床上,听着听着,在嘈杂声中又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突然惊醒,扭头去看,可什么也看不清。时辰应该不早了,睡前还燃着的烛火此时都已熄灭多时,墙上的窗被关得严实,越发没有光亮。 赵靑蕖细细听了一会儿,听见长鸣极小声地说了句“睡吧”,又听见赵无眠应了一声,便猜刚刚的动静是二人上炕时发出的。 但他分不清睡在自己身边的是赵无眠还是长鸣。 无论是谁都和他没关系,他不必去好奇这些。这么想着,赵靑蕖翻身面墙而卧,强迫自己睡去。 兴许是今日睡得太多,这回醒了后怎么也睡不着。大通铺最大的缺点不仅在于人多闷热,还有震天响的呼噜声,赵靑蕖被那持续不断的呼噜磨得耳根生疼,愈发难以入睡。 他闭着眼躺了很久,躺到屋外更声敲响,终于按捺不住睁开眼,长臂一伸,推开了紧闭的窗。 赵靑蕖跟着投入的月色翻过身,看清了身旁躺着的人。 是赵无眠,不是长鸣。 他莫名放松下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赵无眠被月光描摹出的侧脸轮廓,这才发现,原来她不笑的时候,闭着眼的时候,会冷清的不近人情。 她怎么就这样放心大胆地睡在他身边,长鸣竟然也同意了,就不怕他半夜……是了,他记得第四张炕睡得是个体胖的男子,长鸣兴许怕那男子半夜对她动手动脚,所以让她睡在了他身旁,毕竟,他现在是个瘸子,掀起大浪也跑不了。 他有点好奇赵无眠和长鸣的关系,她们看着不像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很亲密。 赵无眠中意这个奴仆吗? 他想这个干嘛?! 赵靑蕖在黑暗中蹙起眉头,摁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再次面墙而卧。 他早不是未经人事的童子,该懂的早就懂了,该做的也早就做过了。男女之事之于他,也就是那样,除了片刻的欢愉外,索然无味。 他嗅着艾草燃烧的微香,回想那些巫山云雨之事,却连女人的样貌都记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个感觉。完事后索然无味的感觉。 之前因乱七八糟念头搅乱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赵靑蕖以为自己这次应该睡得着了,合眼半晌却依旧了无睡意。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慢腾腾转过身,去看身旁的赵无眠。 赵无眠似乎睡得很沉,她好像是一上炕就睡着了,赵靑蕖由始自终都没听见她的呼吸声。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真的只是个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的道姑吗? 可她怎么会认识一个郡的主簿?况且,昨夜她拿出个折子给李大顶过目,李大顶便轻而易举地放了她,那折子是什么东西?看着像是路引,可若真是路引,方术士怎么拿的到? 赵靑蕖看着她沉睡的面容想了许多,又在脑中把目前所知道的一切串了串,仍然毫无头绪。 他意识到投在赵无眠侧脸上的月光太亮了,怕将她晃醒,便轻手轻脚地把窗合上。窗一关,大通铺内再次陷入黑暗。 夜已深,气温渐低。赵靑蕖放在薄衾外的手因为袭来的寒气起了疙瘩,他把手收进衾中,但那股寒意不减反增。他有些疑惑,浔阳的夏夜怎地如此凉寒? 他又想起刚刚好像看到赵无眠的手也露在外头,犹豫了一阵,赵靑蕖伸出手,想帮她把薄衾盖好。 他想着,如果赵无眠受寒生病,便无人照顾他了。 摸黑半晌,他没摸到那尺薄衾,反倒不小心碰上了赵无眠的手,这无心一碰让他大吃一惊,怎么她的手这么冷? 赵靑蕖虽疑惑,却以为是受寒的缘故,他把赵无眠冷冰冰的小手包裹在掌心中,又伸出另一只去摸索薄衾,这一次依旧没摸到布料,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辨出那是赵无眠随身携带的铜铃。 原来这个铜铃她还带着,自昨夜上船后他就再没听见铃声,还以为她已经把它收起来了。 尝试两次后,赵靑蕖不敢再摸黑,他怕自己会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只握着赵无眠那只小手。但握了好一阵,甚至两只手都用上了,竟还焐不热,掌心中的温度反倒越来越低,赵靑蕖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他心跳如鼓,伸手去探赵无眠的鼻息,进出的气息微弱地近乎没有。 赵靑蕖面色大变,急忙凑过去晃她的手:“无眠!无眠!” 身边人毫无动静。 他猛然坐起身,不管不顾地把长鸣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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