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还有心为自己、为父兄多留几分体面,去到宗人府后,就老实招认,别再心存侥幸。”皇帝对皇后说完,就迈步离去。    离开坤宁宫,回到乾清宫,见到正殿门口还跪着个人,是徐显炀。    皇帝叹了口气,上前淡淡道:“来请罪了?”  徐显炀面无表情,只应了声“是”。    见他如此坦然,皇帝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奈。    这次的事最终可以真相大白,几乎都是徐显炀一人的功劳。那夜宫女所大火,宦官们都慌乱不堪,诚王更是关心则乱方寸全无,只有徐显炀一人保持着清醒冷静,是他及时喝止住了宦官们的慌乱走动,指派好他们谁去灭火,谁去照管诚王。    当时救火救人都已经来不及了,见到自己在场也做不成什么,徐显炀就果断将诚王交给胡元他们一众宦官照看,自己打马扬鞭冲去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报案,让当值校尉即刻召集人手,封锁全城去搜查当晚宵禁之后走动的可疑之人。    他报案的理由不是宫女所失火,而是诚王遇刺,于是案子一下子成了大案,锦衣卫火速行动了起来。很快放火的人就被抓了,不等他们供认雇主,徐显炀已经叫锦衣卫去抓了华嬷嬷那个最大的嫌疑人,事关亲王遇刺,锦衣卫二话不说就抓来华嬷嬷审讯。    正是因为徐显炀如此果断利落的处置,案犯来不及逃离,更来不及销毁证据,案情才很快真相大白,没有成为悬案。可也正因为他如此毫无顾忌地追查,案子内情就随之被宣扬了出去。诚王为选妃造假的事,以及当朝皇后犯下的荒唐案子最终都捂不住了。    像现在这样,连一朝皇后都要下狱论罪,成了惊动天下的一大丑闻。依照皇帝心中理想的情况,当然是私下查清最好,不论查不查的清,他都不会情愿为了给一个小丫鬟伸冤,给兄弟出气,就闹到叫全天下看皇家热闹的地步。事情沦落到这一步,可以说都是被徐显炀一人逼的。    如此一来,徐显炀在有功的同时,自然也算是有罪的。他现在没什么官职,只不过是个皇帝心腹宦官的干儿子,皇帝若想对他追究罪责可谓轻而易举,毫无顾忌。而徐显炀,却看起来怡然不惧。    皇帝问他:“依你看,如今这样就是对淇瑛好?”  徐显炀依旧只吐出一个字:“是。”    皇帝又问:“倘若为追查此事真丢了性命,你也无悔?”    徐显炀微微抬起头,神色坚定,眸正神清:“回皇上,小人自认是行了当行之事,是为苓儿,为王爷,也是为小人自己的良心。无论结果如何,小人都无怨无悔。”    良心,平平常常的一个词,却是好多年不曾听人宣之于口了。如今怕是都已没什么人记得,凭良心做事,比权衡利弊更重要,更应该。    皇帝心中残存的一点恚怒也消弭无形,复又叹了口气:“罢了,你起来吧。”    徐显炀站起身,因膝盖酸麻动作稍显僵硬,但没有一点歪斜失态,脸上也没什么痛苦之色。皇帝看在眼里,想到他小小年纪已然武艺超群,这一次还显露出过人的查案才能,只在王府做个侍卫未免屈才,若调去锦衣卫当差,将来说不定大有作为。这种非黑即白的正邪之念,用来对付那些奸诈朝臣也是正好。    皇帝脸色又缓和了些:“回头与朕一同去探望淇瑛吧。”    诚王那夜亲自冲入火场,身上受的烧烫伤倒不重,只是吸多了浓烟伤了肺,再加上情绪上受的打击过重,事后一直昏迷了七天之久,再醒来后,他就有点呆呆怔怔的,仿若丢了魂,别人问些什么他也像是听不懂。    也是因为看到他那时的状态,皇帝心里大为窝火,也很想严惩凶嫌为弟弟出气,才对徐显炀张扬其事、追究到底的作风没有太多怨气。    到了近几天,诚王的状况已经大有改观,除了偶尔咳嗽之外,似乎一切都已恢复如常,只有一点——与苓儿相识相处的那段经历,他竟然完全想不起了。几个月的经历,成了他脑中的一段空白。    这天皇帝领了徐显炀亲自来到王府探望时,诚王对兄长道:“说来奇怪,如今回想起来,倒好像那段日子我是睡了长长一觉,其间的事都是另一个人穿了我的皮囊去做的,那阵子的经历我并非是忘了,而是从来就没知道过。”    皇帝听了苦笑:“那个穿你皮囊的人可厉害了,竟连我都看不出是假的。”    诚王略略露了一丝笑意:“皇兄也不必再叫别人瞒着我了,我又何尝是那好瞒过的傻子?这几日只凭察言观色,推敲诸般细节,我也能对出过的事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记忆缺失,皇帝有所担忧,但忘了就不会伤心了,所以皇帝更不希望他会想起来,就下令周围所有人都不许向他提及任何与苓儿相关的事,也消除了他身边所有苓儿曾存在过的痕迹。    听他这么说,皇帝不禁忧虑:“你知道了的话,不难过么?”    诚王目光旁落,有些失神:“怪就怪在这里,我竟然……不难过。”    他已经知道在缺失的那段记忆力,自己爱上了一个姑娘,决定与她终生厮守,然后又失去了她。如今他就像从没见过她那个人一样,连她的模样都记不起来,更不必提与她一同经历过的事,一同说过的话。    照理说,得知自己竟连深爱过的女孩都忘了个干净,总该有些怅然失落的,可他没有。在如今的诚王感觉,好像那个姑娘死了,自己身上爱着她的那分魂魄就追着她去了,所以说,那两个相爱的“人”仍然在一块儿,没有分开,自己也就没有必要伤感和惆怅。    一切好像又都恢复了平静,后来的每天天黑时分,诚王都会在窗前点上一炷香,既为祭奠那个被他忘却的姑娘,也为祭奠那个失去的自己。    这天也不例外。床前的香头闪着红热的微光,诚王默然站立,一旁的碧莹与珍秀有心提醒他夜风寒凉,不宜在窗口久站,却都迟疑着不敢出声。    华嬷嬷交给了有司衙门,判罚肯定轻不了,但已不归诚王处置,前些天诚王突然下令,将府内剩余那些曾经忠心追随华嬷嬷的下人都抓了起来,也不打也不罚,连宦官带婢女带侍卫都锁到一间大屋子里,不给吃喝。    数日下来,里头的人全都活活渴死。临死前的求饶嚎哭声响彻整个诚王府,当时燕萃堂里的大丫鬟们也都清楚听得见那恐怖的声音,诚王就在屋里坐着,若无其事地看他的书,练他的字,宛若未闻。    另外还听说,王爷专门派了人出去,将包括锁儿在内的华嬷嬷全家人都收拾了,具体怎么收拾的就不知道了,经手的人也不敢说。总之那一家人都已消失不见。    碧莹她们感觉得出,王爷似乎是忘了对苓儿的爱,却没有忘记对失去她的恨,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和气的王爷了,华嬷嬷给他上的这一课,让他彻底变了个人。诚王府里的气氛,再也不同往日。    *****  程青昊睁开双眼时,首先看清的是被树木枝叶分隔开的铅灰色天空。    耳边是风吹过林木的瑟瑟声响,手指所触尽是枯枝败叶,身下软绵绵的,就像躺在好几层床褥之上,那是山谷林子底下积年累月的厚厚落叶。    记忆随着头脑清醒迅速返回脑中。程青昊深深叹了口气。    一向对自己的行事稳健有着自信,先前听见师门中的叔叔伯伯们说他阅历不足,劝他谨慎行事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听进去过,才导致这一次吃了大亏。    被人暗算击落山崖后,他仗着过人的轻功,在山崖上突出的石头与树木之间几次借力,才没有在跌落谷底时受什么重伤,只是因为最后被对手戳在身上一记玄阴指,导致筋脉受阻,在坠崖借力大耗内力之后,他这会儿就浑身僵硬,头脑虽清醒着,身体却一动都动不了,究竟何时才能动,他也说不清。    动弹不得倒也没什么,只是手臂上一处在尖石上划破的伤口一直在持续淌血,已将身旁的枯叶浸透了一片,程青昊已感到身体因失血而虚弱,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等不到身体恢复行动,他便要因失血过多而死。    仇人依旧逍遥法外,师门中人都还不知他的下落,程青昊又是焦急又是沮丧,一次次尝试调息筋脉好恢复行动,都未能成功。    正在这时,他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来了。    这样昏黑幽暗的深谷之中倘若住着人,恐怕不是隐居的绝世高手,就是逃避仇家的凶恶之徒。不管是什么人,程青昊动弹不得,只能听天由命。    周遭光线昏暗,也不知是清晨还是薄暮,那人走到跟前,程青昊只能依着轮廓看出,那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她蹲身下来看了看他,伸出手来摸他的腕脉。大概也是因为看不清,她伸着手在他身侧与手臂上摸索了几下,才摸到他的手腕在哪里,而后以三根温热的手指按上了他的腕脉。    程青昊生母早丧,除了师娘与师妹之外,几乎从没碰触过其他什么女人,被这个看不清脸的女子摸到身上,他就有种奇异的感觉,被她触到的地方,即使是隔着衣衫,也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女子为他号脉片刻,从身侧摘了一柄短剑在手里,程青昊顿时悬起了心,却见她拿短剑尾端的鎏金剑镡在他膻中、中脘两处穴道各击打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程青昊感到气息一畅,身上酥麻僵硬的感觉轻了许多。    原来人家是要为他打通受阻的筋脉,程青昊喘息了两下,道了声:“多谢。”    只听“嚓”地一声,不知那女子拿什么引着了火,奇异的是,她手上的那团火光竟是青蓝色的。彼时名门正派的人都唯恐被人视作邪魔外道,不屑沾染邪术,见到这团不寻常的蓝火,程青昊便意识到,这女子恐怕不是个正派中人。    蓝光映照之下,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面貌。但见弯眉杏眼,樱唇桃腮,竟是一副极出挑的姣好容颜。    程青昊猛然想起江湖中的一则传闻——两年之前,一位江湖前辈也是在这座山上与人比武,也被击落山崖,后被一绝色女子相救,听着像是一段令人艳羡的遭遇,不成想那个绝色女子却是个避世于此的女淫贼,那位前辈被其缠上,无可摆脱,最终身败名裂,下落不明。    那个女淫贼曾经在江湖中兴风作浪好几年,所擅长的是制毒使毒和医术,见到面前这女子妍丽过人,医术也高明,地点也与传说相合,有了这些巧合,程青昊自然而然猜想到:莫非我是遇见了女淫贼的徒弟或是女儿——总之是小女淫贼,我是步了那位前辈的后尘?    他生来相貌出众,人们给江湖中的美男子排名什么四公子、五郎君的,都必定有他一号,程青昊能想象得出自己若被女淫贼盯上会是个何样结果,此刻虽已通了筋脉,也才刚能动动手指,想要恢复行动自如还需继续调息,倘若对方真来对他动手动脚,他依然没有反抗之力。    想到这里,他就冒了冷汗。若要他选,自是宁可被凶徒杀了,也不想被个女淫贼亵玩。    一闪一闪的蓝光之中,那美貌姑娘望着他蹙起了眉心,看上去不像是对他的俊美相貌有所欣赏,倒更像是……有了怒意。    程青昊正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只见她右手一挥,“啪”地一声,竟然扇了他一个耳光!    程青昊懵了个结结实实:为何她要打我?    或许自认相貌出众,会被人家垂涎,是他自作多情了,可是……程青昊很想不通:难不成我这张脸在人家看来,竟会是欠抽的?    这心理落差也忒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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