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苓脸上又发了热,牵手并没多亲热,可放在这时代,少年男女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牵手而行,就显得很扎眼了。    她已经觉得自己太过扎眼了,身上穿的还是王府婢女的衣裳,这身行头在高门府邸里并不出奇,但在市井当中就比绝大多数路人都高了好几个档次。    一眼望过来都是布衣,就她一个身上绫罗绸缎布灵布灵地闪着光,能不引人注目么?等再看清她的脸——她这张脸可是皇帝看见都惊艳的,被小老百姓看在眼里就快成天仙了。    刚这一会儿,沈苓就觉得自己随时都被人目光攒射,回头率几近百分之百,有人因为只顾回着头看她,走路都跟人撞上了。    这要是遇见影视剧里那种好色之徒,还不得惹出是非?沈苓满心惴惴。    诚王也看得出她精神紧绷,便宽慰道:“放松着些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下一回还不定何年何月才有机会呢。”  沈苓恨不得一时叫他回家,但心里记着他是个连山都没见过的可怜孩子,又不忍扫他的兴,只好继续浑身紧绷地跟着。    他们没吃晚饭,诚王就叫沈苓与徐显炀一路买些摊子上的小吃充饥,这些小摊子上的饮食质量都不尽人意,沈苓买来的酱香驴肉咸得齁人,徐显炀买来的吊炉火烧又甜得齁人,偏诚王节俭又不许丢弃,三人都强忍着齁得慌甜咸搭配着吃了,又各自猛灌一大碗豆浆,倒也别有风味。    令沈苓没想到的是,诚王说起京城小吃来竟然如数家珍:“要说这红糖火烧,还是丽正门那边一间铺子里的好吃,酱驴肉也远不及德胜斋的味儿好,那旁边的铺子卖烤鸭子,也好吃得很。”    沈苓问:“您都去吃过?”  “没去过,但吃过,原先在勖勤宫里时,我时常叫宦官或是徐显炀带外头的吃食给我尝鲜,这两年没什么新鲜的了,也就没要。回头再叫他们各样都买来给你尝尝。”    原来住皇宫里还能叫外卖,沈苓颇觉耳目一新。    诚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一阵发着愣没说话,沈苓也不问,就在一旁等着。    “其实,上回有关练字用纸的事儿,我没对你说实话。”诚王幽幽说道,“我省俭,并非为着什么养德,是在勖勤宫那些年养成了习惯。因着二十四衙门层层盘剥,宫里头的各样耗材都比外面贵上许多,一张纸抵的银子,在宫外可以买上十张纸,平平常常两盘菜,就可抵外面酒楼上的一桌菜。  我的份利倒不至于不够用,但得知了那些事后,我就忍不住心疼,总觉得能省俭,干什么不省俭些呢?叫手下人买外面的吃食给我也是同样用意,觉着自己平日做不成什么有用的事,能给公中省下几两银子,总也是好的。”    他越说越投入,忍不住摇头感叹,“你不知道,从前也还好,最近才三四年,光是辽东战事所花销的军费,就把父皇那会儿留下的上千万两库银花了大半,如此下去不出几年,太仓银库就要空了。可惜……”    就要涉及禁忌话题了,他没办法再多说下去,沈苓却接上道:“可惜您碍着身份,再着急也使不上力,除了在吃穿用度上省些开销让自己多落一点心安之外,也做不成什么。”    他小小年纪就对家国天下有着悲悯之爱,以国为家,把国人都视作家人,国事视作家事,所以才会那么处处操心,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放心不下,可以说天生就有着做君王的素养。    沈苓却很心疼他。尤其想起崇祯皇帝那句绝笔:“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她都觉得有些恐慌,同时也再次庆幸,他并不是崇祯。即使他真有着与崇祯一样的命运线,有她在,也要拼尽全力帮他扭转。    诚王看着她一笑:“你竟还挺懂的,就没觉得我这样是犯傻?节衣缩食委屈自己,省下那几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啊?”    沈苓肃然摇头:“才不是呢。您这样才是以国为家,以天下为己任,是心中有大义,有大境界。不像有些不肖子,看着家都要败了,国都要亡了,心里想的却是如何保住自己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在那样的人渣眼里,什么家国天下就是活该让他们糟蹋着玩儿的,糟蹋个精光拉倒!”    看她说得切齿愤愤,诚王啼笑皆非:“说得就好像你真见过那种人似的,记着,以后这些家呀国呀的话可别当着外人也随口说。”    “嗯嗯,”沈苓朝一边仍在捧着大碗往嘴里灌豆浆的徐显炀一指,“连当着他我都不说。”    诚王又是失笑。周围声音嘈杂,他俩挨得近,对面说话徐显炀也听不见。徐显炀放下碗,动作豪迈地拿袖子往嘴上一蹭,见到他俩的神情才意识到好像是自己被谈论了,呆呆地不明所以。见了他这模样,连沈苓也想笑了。    忽见徐显炀眸光一闪,猛地箭步上前,冲到了沈苓背后。  沈苓听见身后有人“哎呦”叫了一声,刚要回头,诚王已拉着她退远了两步。    一个身形高壮、留着少许胡须的华服男子被徐显炀推了个趔趄,由两个随从打扮的人左右扶住,朝徐显炀立着眼睛喝道:“你做什么?”    徐显炀手指着沈苓冷声道:“你方才是假装推搡打闹故意要撞到她身上的,别当我没看见!”    原来是真遇见想占她便宜的登徒子了,沈苓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华服男子嘿嘿冷笑,瞟着沈苓道:“你们领了这么个小美妞来在这人挨人人挤人的地界,还不是特意叫本大爷挤着玩儿的么?你们可把她看好了,大爷我一会儿不光要挤,还要趁机掐上一把,看看她的小嫩肉是不是能掐出水来!”说完就哈哈大笑着转身走去。    沈苓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么狂妄的无赖,一时又气又怕,身上都不自觉地发了抖。    诚王双目中寒芒闪烁:“揍他……好了,别打出人命来!”    整个过程就像他这句话的样子,简短而痛快。徐显炀本就在绷紧了肌肉等待诚王下令,命令一出口,他便一把揪过华服男子的后领,手腕一拧将其重重掼在地下,摔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两个随从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一个挨拳一个挨脚,分朝左右倒了下去,华服男子刚要爬起,脸上又挨了徐显炀一记侧踹,身子顿时滚了出去,惹得路人纷纷闪避,直至撞上一摞竹筐,他才停了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于转瞬之间,才显得好像诚王才刚下了命令打人,一眨眼就又叫徐显炀收手。    那两个随从见到对方着实厉害,又见自家主人似乎伤得不轻,便没去还手,先去扶起主人。  诚王与沈苓才走开几步,就听见华服男子叫嚣:“好小子,有种你们别走!”被徐显炀回头瞪了一眼,那主仆三人都忙不迭地互相搀扶着走了。    徐显炀沉着脸抱怨:“你叫我停手得未免太早了,那小子连骨头都未断上一根,哪里至于闹出人命?”  诚王哈哈直笑:“行了,知道你没打过瘾。我是怕附近有五成兵马司的步快巡街,被他们见到咱们,可不是好事。”    他们尚未离开卖豆浆的摊子,这时摊主伸着脖子小声提醒:“你们快些走吧,那是猪市口这一带的地头蛇,惹了他可麻烦呢。”    沈苓本就放不下心,便顺势劝诚王道:“咱们也逛得差不多了,这便回去吧。”  诚王不甘心被个混混头子吓走,但想到方才那华服男子的龌龊言行,也觉得让沈苓在这种腌臜地界多待上一会儿都是对她的亵渎,便点了头。    想走出夜市,去到他们停放马车的地方,也要走一阵子。三人折头往回走了一段,忽听身周连着“噼里啪啦”一阵大响,竟是有人往挤挤挨挨的人群当中丢了几串鞭炮,一时火星四溅,响声震耳,人们纷纷闪避,乱作一团。    徐显炀着意替诚王挡开挤过来的行人,护着他俩前行,耳边被杂乱吵闹的声音充盈,冷不防头顶“咚”地一响,竟挨了一闷棍。他练武多年,挨打的本事自也远超常人,对方挤在人群中动手也使不上多少力,徐显炀并没受什么伤,待回身看去,见到背后一人举着手中木棒正想再来打他第二下,徐显炀“砰”地重重一拳打在他脸上,那人顿时仰倒在地,很快被乱走的行人踩上了两脚。    徐显炀这便明白了,定是方才那恶人招了帮手过来寻仇,他不敢恋战,一拳打倒那人后便想再去照护诚王,刚转回身,便见有人手持一柄利刃分心刺到。    这些人竟敢在京师重地当街动刀,徐显炀吃了一惊,微微闪身一避,探手擒住对方手腕发力一拧,那人吃痛惨叫,手上短刀落地,那是把民间常见的“攮子”。    被这一耽搁,徐显炀再去寻找诚王,抬头之际只见到人群涌动,竟已不见了诚王与沈苓的身影。    蒋四原是京郊的一户地主,前几年因家中生猪生意做大,合家搬进了北京南城居住,因财大气粗又为人乖戾,还有几个在五成兵马司与锦衣卫挂职的亲友帮衬,就成了南城一霸,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事做了不少,像今日这般才说了沈苓一句便宜话儿就挨了打的大亏,蒋四这辈子都没吃过。    照理说京城是藏龙卧虎之地,识相的看见诚王主仆三个穿着讲究、器宇不凡,都不敢轻易得罪才对,在蒋四要召集手下实施报复的时候,随从也有此忧顾虑劝过他,但蒋四并不认为诚王会是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    真正权贵之家的公子出行,谁都不会像诚王这样只带一个丫鬟和一个随从,蒋四见了他这点寒酸排场,就只当他是个寻常富户的少爷罢了。    蒋四还算有着少少谋略,看出那个保镖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就差人先往人群里丢些鞭炮搅得人群大乱,再叫人暗中先对徐显炀下手,即使不能偷袭成功,好歹也叫他与诚王他们失散。    等到徐显炀打落了那人手中短刀,跟前有行人看见了,也不管究竟出了何事,只知道是有人动了刀子,便惊悚地叫嚷起来:“杀人了!”    本来人们被鞭炮惊吓都惶惶然昏头转向,再听了这话更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仓皇地乱挤乱走起来,场面愈发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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