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珑骤然醒来,大口大口喘着气,目光触及眼前的桌椅,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望向窗外,天才蒙蒙亮,噩梦过后的心悸仍在,他了无睡意,起身轻手轻脚地把掀到一旁的被子替东里长盖上,后者睡意正酣,大概是这阵子旅途奔波累着了吧。    开门出了房间,隔着门也能听见隔壁房间夏侯风和白曦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如雷贯耳的是夏侯风,如丝竹呜咽的是白曦,亏得两人居然能互不干扰,墨珑暗叹口气,步出客栈。    瀚东城依旧如昨夜一般,冷冷清清,唯一尚有些人气的街面上也看不见有洒扫的人,临近的几家店铺仍关得严严实实,不知是还未开张,或是早已没了店家。    唯有一件奇事,街道不远处,落着一朵硕大的云彩。    墨珑活了数百年,山海大陆走过一大半,见过高山之巅的云雾,见过流淌的云瀑,却从未见过这样一朵孤零零落在街道中间的云。    他盯着看,云蓬松蓬松的,朝周遭散发着丝丝凉意。    忽然云朵里头似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突然鼓出来一大包,接着一团肥嘟嘟的肉球从云里掉出来,弹出四只蹄子,朝他奔过来,正是小水麒麟。    看见它,墨珑便知晓这朵云的来历,不由失笑,走过去轻触云朵,软绵如酥酪一般,扒拉了两下,便看见睡眼惺忪的灵犀。    “珑哥!”她伸了个懒腰,撑起身子,神情还有些睡意未消。    墨珑好笑道:“你怎得睡在这里?”    “昨夜直忙到后半夜才得空,寻到这里,估计你们都睡下了,我就没进去。”灵犀揉揉眼睛,拉住墨珑的手,“你上来!”    墨珑依言,坐到云上,说来也奇,看上去软绵绵的云朵,坐上去便似进了一团棉絮之中,软而不塌,只是到处都是冰凉凉的。小水麒麟叫唤了两声,也扑进来,正落在墨珑身上。    灵犀随意挥挥手,云便晃晃悠悠地升上天空,看着脚下的瀚东城一点一点地变小。    “风雨神原来这么忙?”墨珑问道,顺手替她拢了拢睡乱的头发。    灵犀点头道:“那是自然,青丘各地所需的水量不同,有河的地方不一样,有矿的地方也不一样,复杂得很。雪九再三交代,雨量够不够得看草木,我不光要在天上牧云,还得在底下观察草木,河流的流量,还得估算雪融之后的水量……我自从到了青丘,一天都没歇过。”    以前对风雨神并不甚了解,墨珑只知晓他们司牧风雨,在天上云来雾去,甚是潇洒,却不知原来要忙这么多事情。“可觉得辛苦?”他问道。    灵犀嫣然一笑:“我虽然比不得我姐姐,不能执掌东海,但能在山海大陆,司牧一方风雨,我也欢喜得很。这差事挺好,辛苦一些也挺好。”    墨珑看着她,柔和的晨曦中,她的双目柔和而明亮,仍是极认真的模样,但已褪去了初识时孩子气,从前的执着化为坚毅,还多了些许沉稳。    “看什么?”灵犀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奇道。    墨珑微微一笑,伸手揽住她:“觉得……我的灵犀长大了!”    灵犀靠入他怀中,似有所感,回想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轻声道:“蚌嬷嬷以前曾经和我说过,亲人故去的时候,他们就会带走你的一个缺点,当父君和母妃双双离世时,我的姐姐一夕成人。”    揽着她肩膀的手骤然一紧,墨珑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爹娘,想起方才那场梦境。    “我也失去了哥哥和蚌嬷嬷……”灵犀低低叹道,“所以我也长大了,可我一点都不想这样。”    墨珑没说话,只将她揽得更紧些。当年被迫离开青丘,流落在外,不多时便得知爹娘相继逝世的消息,他却无法回乡,那种痛楚一直在内心反复煎熬着。    见他神情伤感,想是忆起了他的家人,灵犀暗自懊恼,复振作笑道:“你看,这些云好不好看?”  此时他们已升得颇高,周遭漂浮着些许闲散的云,似鹤翼,又似凤尾,日光镶了一层薄薄的朦朦胧胧的金边,煞是好看。    灵犀抖开牧云鞭,卷了一缕云过来,然后拿在手上团了团,卷成一个圆溜溜的球,笑眯眯地递给墨珑:“送给你,渴了可以掰开来喝,里头的水是干干净净的。”    墨珑笑着接了,触手冰凉,便在手中抛来抛去地玩。    “说说你,”灵犀偏头望向他,“回青丘有好多事儿吧,有我能帮上忙的事吗?”    “青丘风调雨顺,这就是最大的事儿了。”    墨珑仍是不愿她参与到狐族的勾心斗角之中。    灵犀自己偏头想了一会儿,笑道:“我可以偷偷把下雨的时辰告诉你,在他们眼中,你就成了能呼风唤雨的人!”    墨珑笑道:“然后呢?万一他们让我把雨停了怎么办?”    灵犀皱眉,有点犯难:“谁啊,这么抬扛?”    “那些狐狸,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你以为呢。”墨珑笑道,“你呀,就安心司牧风雨。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    灵犀知晓他当年被绑上祭台受雷刑,心下还是隐隐担心:“他们还会想害你吗?”    墨珑冷笑道:“这应该是他们该担心的事情才对。”他的目光落到脚下的山川,瀚东城已经成了小小的小葫芦,顺着山脉再往前,就应该是玄狐的祖坟所在……触目所及,他双目瞳仁骤然紧缩。    “怎么了?”    灵犀察觉到墨珑的异样。    墨珑强制按捺住胸中激荡,收回目光,故作淡然道:“没事,只是久未回来,好些地方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看着不免有些伤感……”    灵犀仍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墨珑不看她,目光落向远处,忽然伸手一指:“那边是不是有好些云?”    灵犀循指望去,果然苍南峰方向有沉沉阴云涌现,立时起身定睛细察,云层厚重,云量还在不断增加。“恐怕又是一场大雪,我得赶紧去过去!”她颇不舍的看着墨珑,歉然道。    “不要紧,你去吧。”    灵犀抖出牧云鞭,朝他道:“我得了空就来寻你!”    “过两日我会去拓城。”墨珑道,“你若要寻我,就去那里。”    灵犀点点头,跃出云团。墨珑见她甚至不需要掐诀,身形矫健,在云雾中穿梭自如,真真是天生龙族的优势。小水麒麟在他旁边直蹦跶,也想追着灵犀去。    此时,墨珑方复低头望向玄狐祖坟所在的位置,目光中的疼痛与忿恨已不再掩饰。他手上捏诀,按落云头,复回到葫芦镇上,径直回到客栈,推门入房。    东里长在迷迷瞪瞪中,被推门声惊醒,睁眼看见墨珑一脸铁青,骇了一跳:“你怎么了?”    “我们马上动身,让小风和小白先去拓城。”墨珑说得飞快,仿佛再无法忍受任何拖延。    “发生什么事了?”东里长连忙问道。    墨珑不答,返身出去,径直到隔壁将夏侯风和白曦全都叫醒:“我和老爷子有要事,你们俩先去拓城,最迟冬至,我们就会到。”夏侯风与白曦均在半睡半醒之中,听了这话,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待想多问几句,墨珑已出门去了。    才刚刚穿好鞋,东里长还未来得及束好发髻,就被墨珑拉着走。    “等等,等等……哎呀,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说明白才是啊!”东里长探手赶忙把拐杖拿上,不解问道。    墨珑始终不做声,一直将他带出客栈,穿过冷冷清清的街面,待出了葫芦镇,他手上捏了个神行诀,脚下如风,东里长被他拽得飞起来一般。    “我……我们……”风从东里长嘴里灌进去,弄得他连话都说不清楚,努力了几次,只得作罢。  如此行了一个多时辰,因神行诀颇费灵力,加上还带着东里长,墨珑额角沁出些许汗珠,喘息声也开始加重。东里长见状,急道:“……你血咒初解,身体受损部分还未完全复原,不要逞强!快停下来!”    他连喊数声,墨珑都置之不理,一径往前奔。    东里长无法,用拐杖去敲他,也没敢用力。才轻敲了两下,墨珑骤然间刹住了脚步,双目紧紧盯着前方,胸膛起伏不定,气息分外沉重。    “你这孩子……咳咳咳……到底怎么了?!”东里长吹了一路的冷风,喉咙难受得很,“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就是这里。”墨珑沉声道。    “这是哪里?”东里长极目四望去,眼前是一道河水横过,天寒地冻,河水中夹杂着许多碎冰,流淌中能听见碎冰碰撞发出了清脆响声。周遭都是高岭荒寂,看着甚是眼生,他只得转头回望来路的方向,想要判断出当下的位置。    “你当真不知这是何处?!”墨珑怒道,一手指向对面山岭,“那片短松林你也不记得了?”    东里长大震,瞠目望去,对面山岭上短青松郁郁,老干屈曲,枝叶苍秀:“那……那是短松林……那么那么……”他的目光落到横隔他与短松林之间的河水中,身体竟不由自由地微微颤抖——玄狐族祖坟的位置,就是眼前河水流淌之处!    “莫要告诉我,你不知晓!”墨珑紧盯着他。    东里长又怒又惊,忙道:“我当然不知晓!”    “你每年和陆离都有通信,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没告诉你。”墨珑怒道。    东里长冤枉之极:“他确实从未提过此事,他的信我何曾瞒过你,每一封信你都看过。”    墨珑静默片刻,语气稍稍缓和:“当真不是你故意瞒我?”    “这么大的事情,我若知晓,怎么可能故意瞒你!”东里长盯着河水,痛心疾首,“定是墨陆离那小子,根本不敢将此事告诉我们。”    双手紧攥成拳,墨珑望着面前滔滔河水,眼底漫上一层血色,三十多年前他得知青丘河水改道一事,却并不知晓,改道后的河道竟然径直漫过玄狐祖坟。身为玄狐后裔,祖先坟地遭此劫难,他却浑然不知,无所作为,不孝之极。    他朝着河水快走两步……    东里长惊道:“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墨珑已纵身跃入河中,直潜入河底。    此时已近冬至,河水冰冷彻骨,墨珑血咒初解,这几个月身体一直在适合之中,眼下逢此大变,又在心神激荡之时,东里长生怕他出什么差池,顾不得许多,也随之跃入河中。    这道河水的上游穿过瀚沙原,从两山夹岸中进入青丘,河面放宽,水流减缓,从瀚沙原挟带的泥沙开始沉淀。这河水改道已近三十年,泥沙层层堆积,厚度已达丈余。    因挟带泥沙多,河水甚是浑浊,墨珑入水之后,再怎么极力睁眼望去,周遭都是一片混混沌沌,根本看不清任何物件。他不甘心,继续往下潜,直至触及河底泥沙。    泥沙虽软却厚重,他狠命地往下挖,往下挖……挖出的泥沙被水流带动,重新填入,往返复始,仿佛永无尽头。    东里长原身是火龟,虽不怕水,却怕冷得很,在满是碎冰的河水冻得浑身直哆嗦,又生怕墨珑激愤之际做出傻事,不得不潜入河底找他。河水浑浊,东里长好不容易才摸到墨珑身边,想拉他上岸去,他却执意不肯,仿佛陷入癫狂之态,发狠般继续挖河底的泥沙,誓要将泥沙移尽,要让玄狐祖坟重见天日。    无计可施,东里长一面打着哆嗦一面思量要不要破了墨珑的避水咒,让他无法继续在水里头待下去。    正在此刻,河水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如雷如霆,由远及近,似有千军万马正朝他们奔涌而来……墨珑停手,侧耳细听,东里长使劲拉扯他,要他快走!    雷霆声已至近处,响声震耳欲聋,水波激荡,墨珑与东里长连站立都站立不稳。“快走!”东里长急道。    墨珑反手拉住东里长,快速向上游去,快至河面时,迎面有庞然大物朝他们撞来,速度极快,他为了护住东里长,背后重重挨了一下,咬牙带着东里长破水而出。两人悬停在河面之上,看着脚下的景象,皆吃了一惊——河面上,漂浮着成百上千根原木,每根都有三人抱粗,六丈余长,这些巨木顺流而下,在河中碰撞,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势不可挡。    “这都是檀香木,长着这样起码得近千年,竟然砍了这么多……”东里长打着冷颤,痛心地看着脚下的巨木群,紧接着又是一哆嗦。    墨珑把他带到避风处,先捏诀将他身上的衣服都弄干,见东里长仍是面青唇白,心生歉疚道:“老爷子,没事吧?”    东里长边打哆嗦边瞪他:“你但凡肯听劝些,我就没事。”    被原木击打过的背心处传来阵阵疼痛,胸口也发闷,墨珑生生忍着,皱紧眉头,抬头望向河水:“我真的想不到……是报复吗?晔驰想要报复当年之事,所以故意将河道修在此地?可当年的事,我已经受过刑了,他们为何还要这般不依不饶?!”    “我们去找墨陆离那个臭小子!”东里长道,“找他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明白又有何用,”墨珑语气悲凉,“这么多年,墓穴可能早就被冲垮了,遗骨不知在何处,我爹还有我娘……”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他便不愿再说下去。    东里长静默了好一阵子,忽道:“也许,也许事先迁了坟,我们不知晓而已,不然的话,这么大的事情,墨陆离没道理不告诉我们。”    闻言,墨珑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但又还是疑虑重重:“迁坟是大事,为何他也不提?”    东里长皱眉,也想不明白。    墨珑眉头一皱:“去问问他便知晓!”说罢,抬步欲行,才走出两步,胸口一股腥气翻涌而上,不由自主呕了口血出来。    见状,东里长大惊:“怎么了?”    墨珑随意用袖子抹去唇边血迹,抬手示意他莫要大惊小怪:“在水里时被木头擦了一下,不碍事。”说着还欲走。    东里长拉住他,恼怒道:“你之前用神行术耗损灵力,又立即下水用避水咒,你血咒才刚刚解开,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你快坐下来调养生息,过一个时辰再走。”    “我如何等得了!”    墨珑恨不得现下就揪住墨陆离,让他将事情说个明明白白。    “已经等了三百余年,难道一个时辰都等不了吗?!”东里长骤然怒起,明明身子还在打冷战,手却死死地拉住他,毫不放松,“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到这时候偏偏沉不住气?现下是玄狐祖坟有事,再往后还不知晓有多少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你,像你这般沉不住气,如何斗得过他们?!如何让你爹娘安心?!”    墨珑站着不动,胸膛起伏不定,片刻之后又呕了一口血。他胡乱擦拭了一下,别开脸去。    东里长看在眼里,心中疼惜,但语气却丝毫没有缓和:“原以为这些年你的心性也算磨炼过,不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遇事也该沉稳应对,殊不料碰到这头一遭事你就这般沉不住气。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回青丘来,回来也是等着让人剥皮拆骨……”    “别说了……”    墨珑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原地坐下,盘膝调理。被东里长这一骂,他确是冷静了许多。他能再次回到青丘不易,前行的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绝不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东里长心中自是欣慰,可他好面儿,也不好意思直说,语气不善地继续教训道:“你倒是先把自己弄干爽了,天寒地冻的,再冻出一身病来。”    虽没接话,但片刻之后,墨珑身上热气升腾。    东里长这才没再吭声,哆嗦着捡了一堆柴禾,喷了口火,燃起柴堆,自己也盘膝坐在火堆边烤火。  不远处的河面上,最后一批原木轰隆而过,冲往下游去了。东里长一边烤火一边寻思着这批檀香木的来处和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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