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人口买卖是合法的,这一点和许清沅从前所在的新社会很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许清沅下午赶跑金员外和许大福之后,没有想到会被卖这一茬。许家湾地理条件得天独厚,鲜少发生人口买卖,但是县里其他有些贫瘠的乡村,荒年过后人牙子就会不请自来。她梳理了原主的记忆,发现以她和许大福的关系,许大福做主卖了她,顶多名声败坏被村里人不耻,但是律法上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从堂屋门口贴着墙根儿溜到院门外,对着小二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小二懂事地用小胖手捂住自个儿嘴巴,两个人蹑手蹑脚去了周大婶家。许清沅将弟弟安顿在周大婶家,只说家里有客人,她顾不过来。 堂屋里面,许大福一直没有开口答应,和金员外两个你不要脸、我不要皮地扯了一阵,许大福估计已经到了金员外的底线了,便说道:“那就按金员外说的吧,不过我不认字儿,这契约得明儿找中人作保才行。” 金员外的漏风嗓子道:“我今天拿不到卖身契,这粮食我就先带回去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没有给钱不给货的道理。” 三石谷子得值好几两银子,许大福舍不得到手的钱飞了,再说养女自从落水醒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一直疑心是死后还魂来找他算账的,像今日下午打他的时候,下手又狠又准。反正他有儿子,与其留养女在家里让他整天提心吊胆,还不如卖几两银子,权当报了他的养恩。 金员外怎么说都不愿意松口,许大福灵机一动,道:“您这几百斤谷子挑来挑去多累啊,咱们一人退一步,您就这一趟把东西留下,大丫呢您今晚领回去得了,咱们明天一早就去镇上过身契。您说呢?” “也罢,我先留下一石当作订金。”金员外终于作了决定,朝两个同行的汉子道:“你们先把其他的搬回牛车上。” 许清沅知道这会儿要想像下午那样直接打跑金员外是不可能的了,她回想了下午金员外的言行举止,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正愁怎么把两个庄稼汉子支开,就看到他们出来搬院子里的谷子。 村里能过马车的大路离许大福家有一段距离,许清沅看着两人各挑着一担箩筐出了院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堂屋门口。这时候刚好金员在问许大福:“怎么还不见人?不会是得了信儿跑了吧?” 许清沅冷笑一声,将自个儿头发扯散扯乱,跨过门槛进了屋里,“爹,金员外。” “大丫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许大福松了一口气,道:“你陪金员外说说话啊。”他料定今晚女儿跑不脱,心里底气足了许多。 “没去哪儿。”许清沅嘴里回答着许大福,却转过来看着金员外,“回来的时候经过石岔湾,我看到那儿围了许多人,我奶奶也在,我最喜欢奶奶了,就过去看了看,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奶奶不见了,我一看已经回了许家湾了。” 金员外听着许清沅又轻又软的声音眼角一跳,石岔湾那个地方哪里会有人?那是个坟场!他看着这十岁的小姑娘歪着脖子,用踮起脚尖的姿态朝他走过来,居高临下挡住了全部的灯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暗影里,然后耳朵里听到小姑娘特有的纯真嗓音,天真地问:“金员外,你说那些人为什么都要穿白衣服呢,他们的舌头都好长,都掉到这里了。” 许大福正在门口瞅院子里的谷子,没仔细听许清沅说话,恍惚听到句“奶奶”,嘴里接言道:“那肯定是天黑你看花眼了,你奶奶都死了好多年了。” 金员外听到许大福这一句,在四方小凳子上险些坐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又见许大丫道:“你看,我在石岔湾看见过这个人,还有这个人,金员外,您见过么?” 堂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光如豆的油灯,摆在许家唯一的桌子中间,灯光照过周围的物体,在四面墙上投出一片晃动的黑影子,金员外顺着许清沅的手往墙上看,似乎有无数个人隐在暗影里,他心里一抖,见门口站着的许大福已经去了院子里,也站起来想出去,刚起身就被许清沅一把按在椅子上,“别走啊,有几十年都没人陪我说过话儿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金员外勉力撑着,身下失禁湿了一片,抖着声音道:“你,你,你怎么会说京城的官话?” “我几十年前就会说了啊。”金员外听到许清沅用诡异的语气回答完这一句,把油灯端到下巴前面,朝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然后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嘴角慢慢留出了紫红色的血液…… “啊——啊——”金员外再也支撑不住,用尽力气一个挣扎,朝外头狂奔而去。 许大福在院子里点谷子的数量,听到屋里传来金员外声嘶力竭地惨叫,紧接着看到他手舞足蹈地逃出了院子,连忙追了出去。 许清沅看着许大福和金员外那个老迷信出了院子,一边想着金员外将她为了加强效果说的普通话当成了京城官话,那这个时代的京城应该北方,一边吐出嘴里塞着的棉球,顺带吸吮干净了里面甜美的桑甚汁,然后去灶屋漱了口擦干净嘴角。 过了一阵,两个汉子交替回许家院子,将院子里的谷子挑得一干二净,许大福连哭连求:“你帮我和金员外说说,大丫好好的小姑娘,他定然是老眼昏花起了癔症了。” 那汉子瞪许大福一眼:“你不要歪缠,我二叔说了不买了。” 许清沅站在堂屋门口冷眼看着,等最后一挑谷子出了院门口,顺手抄起门槛旁边放着的木棒,朝许大福走过去,许大福看着修罗似的养女,吓得跪倒地上缩成一团,许清沅举起木棒想一棒打下去,外头响起了小二的哭声:“姐姐,姐姐你不要打死爹爹……” 许清沅并没有想打死许大福,只是想打许大福一顿出气让他长点记性,没想到恰好被小二看到了,她叹口气,小二毕竟是把许大福当爹的,她放下了木棒,许大福趁机跑出院子隐在了茫茫夜色里。 *** 第二天照常早起先去百丈山采药,为了方便就先放在二狗家里。二狗的父母早亡,和妹妹两个相依为命,据他说,要不是杨老三,妹妹早就得病去世了。许清沅放好背篓,急步赶到何家的桑园,依旧是和周大婶挨着吃饭。 周大婶昨晚已经问过许清沅情况,照例骂了许大福一通,又道:“双双她爹说了,那金老头儿哪里就是个员外了,那就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家里的地今年多收了几石稻谷,就想着买个年轻小姑娘,这些人都是些脏心烂肺的。” 许清沅不说话,只露出个小姑娘受了气的模样。 实际上她现在有点愁,她现在年龄太小了很多事都办不成,至今还没有想到彻底的能解决许大福的办法,只能凭借武力暂时压着他。不过许大福暂时是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了,这样想着也算松了一口气。 许清沅吃了早饭背着背篓去了桑树地,将心里的憋闷气都化为劳动力,很快装满了一背篓,等到按得再也装不下时,天色还很早。暖春天气,莺飞草长,阳光清澈透明得像没有杂质的泉水,大雁从过冬的地方飞回来,在蓝色的天幕下绕着圈盘旋,许清沅沐浴在湿润温暖的清风里,渐渐平了心里剩余的郁气,毕竟活着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那些糟心的事糟心的人就等着被她消灭吧! 她今日采桑的地方一个小山坡,桑树和一些其他树木套种在一起植成山林,俱都露出生机盎然的模样,颇为赏心悦目,山坡旁边一条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她起了玩心丢一片桑叶进去,桑叶在水里打着旋儿很快流向了远方,一时诗兴大发,想了半天却只想起了一句论语:“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一边念着还一边做了个激情澎湃的右手上举、抬头望苍天的姿势。 “咦,你是哪家的孩子?” 许清沅听到一个清润的男子声音,左看右看都没见到人,饶是如此,她还是红了脸,她只是想静静地装个逼,不知道这里有人的啊…… “在这儿呢。”岸边一颗大树后头转出来一个男子,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字,头戴玄色方巾,身穿竹青色直缀,领子袖摆和袍幅皆很宽大,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着本书,看这许清沅笑意盈盈,温和问道:“你认字吗?” 许清沅见这人一身书生打扮,生得白净清秀,说话的声音像旁边小溪里的水一样清润悦耳,颇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再一看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本《论语》,她原本就红的脸这下更是红透了,不过好在理智还在,知道许大丫的身份和经历是不可能认识字的,别别扭扭地回道:“邻居家的哥哥在学堂里学了回来念给我们听,我听着好听就记住了。” 那书生闻言眼睛一亮,笑容更盛了两分,走到许清沅跟前,弯腰直视她:“那你想认字吗?我可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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