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坐落城北,本是前朝皇帝宴饮取乐的一处别宫,后来改朝换代,战中宫室毁塌,只有一苑冬梅怪石留了下来,玄甫之乱后,这些东西竟然还在,后经人规整,建成一片园子供人暇赏。    前世沈元歌也随皇帝来过这里,印象并不怎么好,本是供贵族子弟专事取乐之地,又经战火摧残,即便怪石梅雪有傲然风骨,搁在此处又何曾是真的风雅,不过附庸而已。    青帷悬铃马车驶进园中,沈元歌撩开窗帘,入目处一片白雪皑皑,红梅相映。    车子停在拱桥前,沈元歌下车,经过长桥,来到那处暖阁前。    阁中已经传出丝竹之声,沈元歌拢了拢身上斗篷,进去了。    阁中多是些自诩风流的贵户公子,觥筹交错和吟诗作对的声音热闹而熟悉,隔着袅袅香烟看到眼前富贵之景,沈元歌胃里一阵翻腾。    她垂目,抱着琵琶迈过了门槛。    甄景为也在席上,看见她的身影,笑道:“元歌来了。”    席上目光纷纷看向这里,众人静默了一瞬,片刻,终于有人道:“这便是国公的外甥女?果如传言一般,宛若天人。”    沈元歌调整了下姿势,福身见礼:“元歌见过各位大人公子,大人公子永受万福。”    她原本披的是一席天青色的狐领斗篷,说话时领口风毛轻轻抖动,衬得一张小脸十分玲珑精致,方才斗篷被下人过来替她解了,露出里头月白的冰裂梅花长袄,身量在冬日暖阁里显得纤纤楚楚,几个年轻公子见着了,神色都恍了一恍。    空气中划过几分些微诡异的安静。    “元歌姑娘,一路可冷着了,快上来,”说话的是郑若均,他眼中笑意盈盈,瞧着沈元歌道,“我常听念薇提起你,念薇叫你姐姐,我便唤你妹妹可好?”    沈元歌闻言上阶去,在末首坐下,对他道:“不胜荣幸。”    郑若均颔首笑笑,眼睛却没收回去,仍盯着她瞧,沈元歌略一皱眉,别开眼去,甄景为早便说明了来意,众人瞧见沈元歌,早如堕画里,皆连声道好,言说有佳人应和在侧,燕享更当锦上添花云云,沈元歌没理会,趁着他们客套的功夫,环顾了一下四周。    她总得知道此番甄景为又托了什么人。    周遭都是些富贵公子和甄景为官阶相仿的官员,大辈小辈一锅乱炖,颇有些奇奇怪怪,即便有前世偶尔见过的也大都不认得,沈元歌第一遍没理出头绪,正待再寻,却听对面有人说自己已赋诗一首,邀她奏乐相和。    沈元歌收回神思,听那人说什么寒梅白玉霜清雪净,心道你缩在这暖阁里又瞧不见,低头自顾自缠上义甲,弹了几个清雅的小调试音。    这种目的不明的所谓诗宴,本就难以入心,沈元歌一边靠着“唯熟练尔”的本事,随手拨出几首曲子来,和他们吟的诗句相为唱和,一边抽出精神去筛宴上的人,就在有个公子吟唱到兴起处时,沈元歌动作一顿,在对面不远处看到了一个人。    宫廷画师钟祁玉。    画师官职不高,他长得也清秀不显眼,坐在花团锦簇的宴席上几乎被隐没了,也难怪沈元歌起初没注意到他,只是一瞧见,心里便认定了——一定是他。    钟祁玉画功非凡,尤擅绘人,时常出入后宫,颇得皇帝喜欢。    沈元歌有了把握,略分出些精神在琵琶上过手瘾,指尖引出一线清调,宛若雪天里有鹤啸鸣,展翅破入云天,比翼盘旋,低至清幽空寒,又忽而昂扬直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让人神思绷紧时,却忽的迸发出一声突兀地裂帛声响,砰地一下,琴弦断了。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琴弦突然断掉,沈元歌猝不及防,手指被猛地弹了一下,吃痛缩回手:“啊。”    当众奏乐时断弦是极大的忌讳,会被认为不吉,甄景为显是没料到,转向沈元歌:“怎么回事?”    那一下后劲儿很大,沈元歌揉着发红的指尖,疼的吸气,道:“我也不知,这藤丝弦是昨晚才新换好的…”    甄景为的脸色微微一沉。    沈元歌看向摇头晃脑吟唱了一半被打断的那个公子,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换一把,公子继续罢。”    她说着把怀中的双凤琵琶放下,转身向乐娘另借了一把,颔首向他示意。    那人正沉浸在自己的风流才气里不能自拔,突然发生这种状况,颇是不快,但见柔柔弱弱的美人儿向他致歉,也生不起气来了,遂宽容道:“无妨,本公子再作一首便是了。”    沈元歌笑笑,把险些被弹飞的甲片修正,重新引起调子。    换了琵琶,虽音色比之前面不及,曲调却更加清扬婉转,简直要把人的魂都勾了去,玉白指尖轻拢慢捻,颇是入情,沈元歌余光审视着席上情状,手下要加重力道时,却听见阁门被人打开,传进来一个男子的笑声:“此曲大妙,沈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沈元歌听出这嗓音出自何人,动作立时绷紧了,义甲下藏着的细锋也往下按,毫不意外又是嘣的一声,琴弦竟一齐断了两根,抽在她手指上,划出一道血痕。    吟唱的公子脸都绿了,转头怒目而视,在看到暖阁的不速之客时神色突然变幻,憋出一句:“王,王爷?”    燕越楼一只手负在背后,笑地倜傥:“本王初到京中,听闻今日此地有风雅集会,耐不住心驰神往,便不请自来了,各位大人不会见怪吧?”    甄景为看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沈元歌,脸色十分不好看,却不得不站起来引他入席:“怎会,王爷快请。”    燕越楼也不推让,直接朝上座走,坐下后瞧见方才瞪着自己还没坐下的人,笑道:“这位公子是怎么了,脸上开了颜料铺子不成?”    那人不敢反驳,只得忍气坐下,燕越楼换了个闲适的姿势,又道:“断了也好,反正你们做的那几首打油诗和这种曲子,不是牛鼎烹鸡么?”他不顾宴上变化的氛围,直接转向沈元歌,“元歌姑娘,别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为本王清奏一曲如何?”    沈元歌敛眉,没什么好声色,把怀中琵琶放下,抬起往外冒血珠的手指,道:“真是不巧,方才还方便,王爷一来,就不方便了。”    甄景为一愣,不知她怎么就生了刺儿,低喝道:“元歌,你说什么呢。”    燕越楼这才发现她指尖破了,不由得展眼道:“怎么弄成这样,给本王瞧瞧严不严重。”    他说着便起身往这里走,沈元歌呼吸一沉,捞过一旁的双凤琵琶,抱在怀里站起身,燕越楼人高腿长,已经到了跟前,就要来瞧她受伤的手,沈元歌立时往后一退,拉开距离:“王爷。”    她满脸冷漠的戒备,燕越楼站住了,低低笑了一声:“看来我留给沈姑娘的印象不大好呢。”    沈元歌不置可否,朝甄景为福身道:“舅舅,琴弦一连断了两次,今日实在不好再继续了,元歌先行告退。”    一到关键时刻就出事,甄景为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姑娘命薄的论调来,心累的紧,摆摆手便让她去了,沈元歌转过身,却又听燕越楼道:“姑娘手上的伤是小王的责任,待宴会结束之后,小王会派人过去赔礼的。”    沈元歌身形一僵,匆匆离开了,直到跨出房门,身后那道目光都一直紧紧贴着她的脊背,上车后,沈元歌缓了口气,微微松开手,才发现掌心已然满是湿润的冷汗。    . . .    马车摇摇幢幢回了甄府,沈元歌从车上下来,慢慢挪到筠青馆时,看见阍房的门虚掩着,便上前敲了敲。    房门应声而开,露出那张熟悉的英气眉眼,见到她,唇边现出笑意:“回来的还挺早。”    沈元歌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萧廿见她把琵琶搂在怀里,两手交叉紧紧抱着双臂,觉得不对劲,道:“你怎么了?”    沈元歌垂目,似在出神,须臾,才轻轻道:“萧廿,我有点害怕。”    萧廿瞧着她,眉锋一沉:“有人欺负你?”    沈元歌摇头,站在他面前,心神似是安定了些,勉强笑了下:“也不是害怕吧,就是心里没底…”    她很清醒地意识到,因为中山王的出现,这些时日在甄府做的所有事情,可能都会付之东流了。    心底泛起浓重的无力感,沈元歌叹了口气:“要是爹娘还在该多好啊。”    若是双亲还在,家里仍然美美满满的,她也不会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滚一圈,可造化弄人,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却像是从一个困局丢到了另一个死局里。    萧廿眸色沉了下去:“是,我也时常在想,若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沈元歌苦笑了下:“我们都一样。”    冥思间,忽听萧廿道:“有什么事就和我说,我给你解决。”    沈元歌低头,含含糊糊唔了一声:“这事你帮不了我。”    萧廿抱臂斜靠在门框上:“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沈元歌抿抿唇,把卡在琵琶里的藤丝弦捞出来,摆到他眼前:“呐,这个断了,你会修么?”    萧廿:“……”    沈元歌瞧见他黑了大半的俊脸,忍不住翘起唇角:“好了好了,我能进去坐会儿么,外头冷。”    萧廿侧身给她让开路。    沈元歌坐在窗下,把琵琶放在桌上,摸出随身带着的旧弦准备更换,萧廿看见她从袖中伸出来带着血迹的指尖,敛眉道:“你手怎么了?”    沈元歌道:“没事,划了道小口子,我待会儿包扎一下就行。”    话音未落,左手却已经被他捞了过去:“指甲都裂了,还说没事?”沈元歌手背贴着他的掌心,因他的手有茧子,触感又暖又挲,不由得一顿,想抽出来,却被他握住了:“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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