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睡,皇帝却精神很好。朝上众臣被他的那篇文赋压制,消了气焰,绝口不提纳妃之事。太傅夸他文采斐然,尚书令赞他有理有据,他很矜持的道谢,内心却自豪无比,笔头子挣江山,他也有这个本事。    一整天都心情舒畅,散朝之后接见臣工,议事也是和声和气的,哪怕意见相左,也丝毫没有不耐烦。     总算送走最后一位朝臣,皇帝站起来活动手脚,叫王敛预备吃食,“说了一早上的话,朕有些饿了,有什么吃的?吃完朕去给太后请安。”    吃食早就备好了,王敛一比手叫人去端,自己先伺候他茶水,“不用您去,太后娘娘已经叫芳姑姑来了,一直在外侯着,就等您忙完。”    芳姑姑是太后贴身的老嬷嬷,能劳动她大驾,必是太后有要紧话说,皇帝搁下茶碗说快传,心里一边嘀咕,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还真是了不得,芳姑姑进来给他行过礼,皱眉道,“只怕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娘娘叫我来告诉您,郡主有了回北庭的心思,估计拦不住了。”细细将昨儿个两人说的原话告诉他,又道,“娘娘劝了一阵,原先还以为有缓,谁知道郡主今儿一早就托付敏娘娘替她去打听宋大人,娘娘生怕照这样下去两人就真成了,忙叫奴婢来告诉您。”    皇帝越听眉头皱的越紧,简直不能置信,“真是她自己提出来,说宋览不错?”    “这还能有假,奴婢也犯不着骗您。太后娘娘还叫奴婢跟您说,手心手背,您和郡主都是她的心头肉,谁也不偏帮。郡主真要是看上宋大人,她也赞成。现在能帮您的就这些,剩下的得您自己去想辙。”    他火冒三丈,后槽牙都咬碎半边,“我就说她什么眼光!还真看上他了!”    气的在地心打转,脚底下像旋风,把波斯地毯上的毛都踩踏了。背着手转两圈,心烦意乱,又抱臂苦想,想不到头绪,只能先撂狠话,“给我使袢子,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嘴上不饶人,心里直发急,还吃什么早饭,饿死拉倒!他气呼呼坐在御座后头,朝阳穿堂过户,落在桌上的笔洗里,他眼皮一跳,计上心来,扬声唤王敛,“去请宋大人来议事。”    刚才那样子太吓人,王敛就怕他一个按耐不住跟人打起来,磕磕绊绊说,“奴才,奴才见宋大人下朝就回去了,这会儿估计快到家了吧。”    皇帝不管,“到家也得来,朕有召,他还敢不从?”    拗不过,王敛颠颠跑去传旨,心里直打鼓,万一真动手怎么办?何况……皇帝还不一定打得过了。拽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等来宋览,原本想提点几句的,皇帝却早看见,急急叫进去了。    他假借奉茶进去看,却见皇帝邀他坐在窗下,和蔼可亲极了,“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朕一直忙,不得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同在京畿,年龄相仿,因为地位性情不同,交情不过平平。不过帝王屈尊降贵跟你叙旧,没有交情也变的有了,宋览翻袍一拜,“承蒙皇上错爱,微臣惭愧。”    皇帝笑道,“哪里的话。宋大人不要客气,朕叫你来,只是说说话,快坐。”    特意传旨进宫,只为了说几句话,谁信呢?他不说,宋览也只是微笑附和,“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    皇帝先邀他品茶,“今冬雪水泡的岁寒三友,你尝尝,”他自己也喝,抿一口似回味无穷,见宋览神色放松,才徐徐道,“这话原本不该朕问,可是咱们有交情,朕抽空关心臣工,也是关心旧友。没别的意思,谈谈心聊聊天……宋大人,今年二十一了吧?”     年轻的帝王穿常服,海云牙纹的墨色长衫,面容如玉,鬓有春风,哪怕他邀你品茶话家常,也有一股不可磨灭的贵胄气象。宋览听他说话,一刻也不敢松懈,立时回道,“已经过了新年,臣和皇上一般大,已二十二了。”    皇帝长长的哦了一声,“瞧朕这记性!实不相瞒,宋大人也能成家了,尚书令刘谦家的姑娘,十八还没许人家,朕前几年见过,长的不俗,谈吐也好,宋大人要是没什么意见,朕很是乐见其成。”    等了半天,这才见真章。虽然是意料之外,宋览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他抱拳婉拒,“微臣也曾听闻尚书令的千金才貌双全,微臣不才,不敢高攀,就怕耽误姑娘终身。”    “宋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朕瞧着你一表人才,智勇双全,实在是难得的青年才俊。”皇帝狠下心来夸他,见他不为所动,又道,“或者你心里喜欢什么样子喜欢什么人,说出来,朕帮你做主。”    宋览脑中闪出一道身影,匆匆而过,他不由含笑道,“皇上这般为臣操心,实在叫臣受宠若惊。”    他不动声色,皇帝又怕说多失了身份,于是换了一种委婉的声口,推己及人,“你别不好意思,男子汉大丈夫,这点气概还没有?这里没有外人,朕也不怕跟你说,譬如朕,就喜欢美的,漂亮的,出尘脱俗,仙女下凡似的。”他状似玩笑般无意道,“要是遇上这样的姑娘,你可不能跟朕抢!”    宋览眼中波澜一现,很快归于平静,颔首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都是您的,微臣怎么会跟您抢,真是折煞微臣了。”皇帝似乎掏心掏肺,他再这样客套,不是君臣之道,于是换了亲近的语气道,“皇上为臣之事挂心,令臣十分惭愧。只因为祖母去世,臣守孝三年耽误了婚期,不过这是看缘分的事情,着急忙慌的成了家,对人姑娘不公平。正如您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顶天立地的气魄,一辈子的大事,也得对人姑娘负责,您说是吧?”     皇帝似乎颇为赞同,点头说对,“你有这份孝心,朕就知道没看错人。不过听说你父母去的早,家里还有叔伯?这不好,人家关起门过日子,你到底会落单。何况你父母这脉也就指望你传承了,也别耽搁太久,早点成家立业,也算是对他们尽孝了。”     幼年丧父母,这样的宽慰听多了,宋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场面上的功夫要做,只是多谢他的关怀,“皇上所言极是,臣领命,努力不负所望。”    皇帝却很是喟叹,转着扳指替他考虑,“北庭不太平,你又是父母的独苗,未免有个闪失,往后都不必去了。就留在京里,有你大展宏图的地方。”    轻飘飘定下他往后半生,也不知道是别有用意,还是话到这里一心一意为他考虑。宋览分不清楚,但是皇帝并没有恶意,他也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于是撩袍拜谢皇帝关怀,又说了一些话才告退回去。    皇帝见他走远了,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这下他去不了北庭,我看凡尘还找不找他!”    绕这么一大圈,也不嫌麻烦,王敛不明白,给他出馊主意,“您既对郡主有这个心,何不直接封妃纳入后宫,也省的一天到晚提心吊胆。”    “你不懂!”这能一样吗?他等了这么多年,为的岂是封妃,两情相悦才能长久,他要的是今生今世,白头偕老。他有他的打算,叮嘱王敛,“这事就你和母后几个人知道,千万别走漏了风声,坏了朕的大事,朕扒你的皮!”     王敛说知道,虚心请教他一个问题,“皇上,奴才不明白,您不让宋大人去北庭,以后不会有别的官员去北庭吗?已经在北庭当官的就没有适龄才俊吗?社稷为上,您拦得了一个,总拦不住满朝官员吧?”    这是治标不治本!皇帝当然知道,他是一时拿宋览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当然,他可并不愿意承认这是下策,“朕知道你的意思,要想永绝后患,主要还在凡尘这头,她一心要回去看看,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朕才登基,不要说去北庭,就是回趟江川都难,得让她再等等。”     王敛给他布菜,嘟嘟囔囔的,“郡主以前料理后宫,见天儿的忙,也没听说要回去,这回歇下来了想家,倒也是人之常情。怪就怪离的太远,不然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帝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她就是闲不住,乍然闲下来了,可不就要胡思乱想!”    越想越觉得在理,得找点事情给她做,忙起来了哪还有时间想家?等忙完了,自己的计划也完成了,到时候亲自陪她去,了结她的心愿,也了结自己的心愿。    什么事呢?能捆住她?    皇帝苦思冥想,突发奇想,剑走偏锋,做了一个无比大胆的决定:     昨日上呈劝他纳妃的折子在哪?找出来!朕准了!    难为他绞尽脑汁一晚没睡,洋洋洒洒几千字的动人演说,好不容易打动人心,劝的各位朝臣放弃关注他的后宫,万万没料到,皇帝会自己推翻自己,而且是来的如此之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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