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换代,朝政更迭。 众人在痛哭大行皇帝的间隙,又跪迎新帝登基。因为还在国丧,又是年底,登基大典定在开春以后,唯有新帝高坐明堂,先受了众人跪拜。 拟年号“隆昌”,寓国运昌隆之意。 气象更新,哪怕大行皇帝灵柩还在,宫里也已经有了一种拨云见雾的希望。 不过一众后妃愁云惨淡,花红柳绿的年纪,年纪轻轻做了太妃,空有名头,一辈子都没了指望。借着哭皇帝也哭自己,撕心裂肺的,闻者伤心。 凡尘听了难过,恰好见踏别枝和几位新封的低等嫔妃来守夜,哪还有半分花枝招展的活泼,眼睛肿的核桃一样,转头吩咐胜簪,“今儿天冷,到了后半夜更是,多添一些炭盆来,别再把人冻坏了。” 到入皇陵前,大行皇帝灵前时时刻刻都不能离人,到点儿就得哭,一丝也错不了。幸好人多轮着来,不过高位嫔妃和重臣都排在前头,越往后官越小,像她们这些末等的嫔妃,轮不到上前,就得跪在殿门口。冬夜里风大还冷,门又不许关,硬生生吹一宿,没人能扛得住。 几人跟她道谢,神情落寞恍惚,凡尘心中沉甸甸的不舒坦,跟她一样大的年纪,连皇帝面都没见过,就这么成了老太妃,简直是场无妄之灾。 太后精神不好歇的早,她回宫的时候已经睡下了,轻手轻脚掀起帘子瞧过,正预备回去,见隆昌帝进门,她一时转不过弯来,依旧叫五哥,“娘娘早睡下了,芳姑姑说精神不好,胃口也不好。” 皇帝还穿银白的袍子,不过衣摆的花纹已经换做龙穿云海。他到外间坐下,眉有愁色,“母后这是心疼皇兄呢,一时不能释怀。原本我来是有事请她的示下,她既睡了,就明日再说吧。”抬眼看她,“你吃了么?我还没吃。” 凡尘还穿之前的月色衣裳,跪久了下摆沾灰。她正打算回去换,不妨他问,“刚在太极殿回来,皇上想吃什么?我叫人预备。” 许是她伺候惯太后,凡事都要劳心,他点点椅子,“坐吧,一起用些。”吩咐身边的王敛去备膳,“不拘什么,速去速来。” 太累了,前朝积攒的无数奏章等着批复,还有大行皇帝的身后事,都在等他定夺。他刚称帝,并不习惯,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落到肩上,沉甸甸的仿佛不堪重负。他宁愿这是在江川王府的那棵槐树下睡了一觉,眼前只是大梦一场。 他靠着椅背一动不动想,微微偏头,凡尘就坐在她对面,仪态端方,掌灯了,恍惚是宫里所有的流光汇聚,全都闪耀在她璀璨的眼眸里。 他心头松懈,微微生笑,“吴王叛乱之事很快就有定论,到时候论功行赏,你想要什么?” 她并不在乎封赏,反而对真相十分好奇,“都查清了吗?吴昭仪……到底怎么死的?” “凶手是裁冬,前一晚吴王府的人混进宫,给她迷药和细鱼线,她在天快亮的时候给吴昭仪喝了掺迷药的茶水,趁吴昭仪没有意识不会反抗,用鱼线勒死,并伪造出自缢身亡的假象,”他的眼中情绪纷杂,“你那晚出宫,引起吴王怀疑,但他安插在宫里的眼线探不到消息,又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拉拢吴钧,打算借吴昭仪之死为突破,前朝纠集群臣揭开皇帝死讯,再安排吴夫人借吊唁之名,领兵侯在西门外,等一入夜,和裁冬里应外合,攻入后宫,杀了两位皇子。到时候不光我们乱了阵脚,杀了皇子,皇帝后继无人,他排行第二,皇帝自然也就轮到他做了。” “好险,”凡尘依旧觉得惊心动魄,可是细想想,她十分不能置信,“吴夫人,也是参与者?杀死吴昭仪,她和吴大人都知道?!” 他说不,“吴夫人一直以为吴昭仪是被宫里人害死,但是吴钧,他知道。” 为人父母,子女成了攀龙附凤的踏脚石,吴钧此人的阴狠毒辣,超出她的想象太多太多,“或许他有把柄在吴王手上,或许是晓以重利,更可能,吴王同吴府,早就沆瀣一气。” 不过万幸,吴王败在他的优柔,败在他的野心下。最后的赢家是他们,天下皇城,依然在握。 王敛很快呈上吃食,清粥,小菜,铺陈了半桌。君臣有别,凡尘下意识要来伺候,叫他隔开,“你刚才喊我五哥,我就还是你五哥。手脚健全,哪用得着你伺候呢?”话没说完伸手让王敛伺候卷袖。 凡尘眼角一抽,只当没看见,“那不一样,如今您荣登大宝,就是真龙天子,自然和以前不一样。方才我是一时没转圜,往后不敢了。” 他有些气馁,总不好为了让她喊五哥,御赐一道旨意吧?天长地久,慢慢来吧。忙了一天,他的确有些饿,鸡汤打底熬的细米粥,佐以香菇丁,鲜玉米粒,丝滑鲜美,清香扑鼻。 他边吃边点头,“这碗粥熬的很不错,火候刚刚好,鸡汤也有功夫,三吊三清,没那么油腻又很厚重。这时令的玉米粒不易得,搁里头新鲜又爽口,不错不错。还有没有?留一些温着,给太后娘娘夜里用。” 凡尘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您对吃食很有讲究?” 皇帝仓惶抬头,忙说没有没有,“不过随口一夸,底下人当差忙半天,夸一夸也叫他们心里高兴。” 王敛是个人精,立马附和,“高兴,高兴,奴才高兴。” 反应太奇怪了,凡尘狐疑的瞧着两人,“我也就是随口一问,您别多想。大行皇帝还在宫里,就咱们笑笑也罢了,叫外人瞧见了总归不好。” 叫她提醒回过神,皇帝有些讪讪的,“你说的是。是我的不对,吃了这碗粥,我亲自去前头守灵赔不是。” 说起守灵想起正事,为了不叫她小瞧自己这个皇帝没正形儿,他决意扳回一程,说给她听,“下午那会我上太极殿,撞见皇嫂正领着嫔妃哭灵,里头许多生面孔,瞧着岁数都不大,还有两位哭晕了叫抬出去。我觉得稀奇,一打听才说是秋天新进宫的,连皇兄面都没见着,往后就成了老太妃,可不得哭的死去活来。何苦来哉,好端端的姑娘给人祸害了,正想来跟母后商议,尚未承宠的嫔妃,不如都放出宫去,自行婚配。” 他自觉很有成就,这和救人一命也不差什么,回头这些姑娘回去嫁人生子,小日子过的和和美美,想起来必定要夸咱们皇上仁德爱民。 他一看,觉得凡尘眼中都闪出崇拜的光芒,“真的?您真的这么想?那我替她们谢谢您!” 他很肯定,“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我如今是国君,岂可出尔反尔。” 凡尘由衷高兴,“我不瞒您,我跟您是一样的想法。我回来前撞见她们,瞧着形容憔悴,面容楚楚,也正想同太后娘娘请这个旨意。不妨您也有这个远见,倒省的我再开口了。” 她的意思是心有灵犀吧?皇帝漱过口,接过巾帕按按,却按不住悄悄翘起的唇角。可放下帕子,他还是那副一板一眼清冷疏离的模样,“你常伴着母后,还是你来说吧,省的我明日事忙,一岔又忘记了。” 凡尘不推辞,“那也行。但这是您的主意,回头都叫她们都记您的好。” 夜渐渐深了,都有倦色,尤其她眼下的乌青厉害,瞧着真叫人心疼,不再留,各自告辞回去,趁早歇下,手上都有事,不是积糊痴缠的时候。皇帝觉着这一趟没白跑,累怕什么,有收获就行。 太后睡不好,起来精神也不好,她听了凡尘回事,可有可无的,“你们瞧着好就去做吧。反正崇义也不在了,人留不留的也没什么用。到底是大行皇帝的后宫,新帝插手不好看,你去跟皇后商议,怎么合适怎么安排。” 太后如抽丝的茧,前段时间费尽周折强撑,如今卸下所有重担,反而变得恹恹无力,哪怕保养得宜的面庞,也显得衰老苍白,变故啊,最催人老。 凡尘在去昭阳殿的时候遇到敏妃,没了先前的针锋相对,各怀心思,竟然可以和平相处。 凡尘和她并肩,“娘娘脸色憔悴,想必也没睡好。” 敏妃鬓边的银色长簪,垂下冰凉的流苏,似乎连她原先的妩媚都被冻住,她自嘲一笑,“女为悦己者容,往后连看我的人都没有,怎么还能睡得着。” 明知道所有安慰都是苍白无力,凡尘也只能道,“为着希王,也请娘娘节哀。” 大行皇帝的两位皇子各自封王封地,只等成年以后迁去封地,开牙建府,各立家业。 天色尚早,日出东方,自磅礴宫墙下一跃而出,悬在天沿。敏妃极目远眺,似有感慨无数,“以往总是卯足劲的往前争,争皇帝今儿多看她一眼,明儿多陪我一宿,为着针头线脑也要计较个半天。这会他老人家睡踏实了,留下咱们这一大帮子人成了无头苍蝇。我和傅昭仪有儿子又怎么样,顶多孩子大了娶妻生子,偶尔回来看看我。自己这一辈子还过个什么劲儿,不到三十就得在一座院里呆着颐养天年,想起来,真是没趣儿透了!” 凡尘接不上话,只管听。听她絮絮叨叨吐苦水,归根结底都是女人,何苦相互为难,这会儿想是反应过来没了心气儿,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一起打牌赏花凑热闹,再高高在上的摆架子,各人冷落你,孤苦伶仃的那才可怜。 以往多高的心性,死活要争这口气,如今倒肯先来看看皇后,也是她的一份心了,“谢皇后娘娘病了不短日子还是不见好,说到根上还是心病。这会我能体谅她,开解开解兴许她能听进去,病也就好了。” 拿得起,放得下,凡尘倒有些喜欢她,“谢娘娘就是看不开,但没什么坏心眼儿,要是一时半会的想不开,说话不中听,您别跟她计较。” 昭阳宫是熟门熟路,中庭里有一棵很多年的梧桐树,枝干粗壮,遒劲有力,有只寒鸦栖在枝头嘶声大叫,凡尘走到树下抬眼望,黑鸦振翅飞在院中盘旋,粗噶凄厉的叫声里,柏月的哭腔隐约传来,“不得了,娘娘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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