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金陵,本应温软缱绻,却偏逢阴雨连绵,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阴冷,吹抚过肌肤,不禁寒颤。 南晥站在庭院里朝南杏花树后的那片走廊之地,已不知打了多少个这般的寒颤。 她蹙眉忧心忡忡的望着执伞拿笛的萝忱,她已在那儿站了几近半晌。 “那蛇皮伞能招魂,那笛子能唤魂,况且你们庭院里那株朝南杏花树,又是极阴之物。”谢欢清冷漠然的声音回响在南晥的耳畔。 她的眼前浮现出谢欢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 “你们难道都不觉得那株杏花树奇怪的很?花开几近三月有余,却丝毫不见凋零之态,反而愈加烂漫灼灼,这株杏树,怕是个将要成精的种。” “我来此地,不过是受人委托,交于你师父那把仙笛和曲谱,只因杏花开三月,阴气溢满方唤魂。” 想都不用想,师父定要是唤来谢诉的魂希望再次相见。 林衣叹了口气,转眸看向身旁的南晥,只见她秀眉紧蹙,神色紧张。 谢欢早已隐了房内,闭门不出。就连接下来他亲兄长的魂魄可能将要现世,他都无动于衷。 似乎,这兄长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一般。 这一点,再加上谢欢在此住了这么久竟不曾向他们透露一点关于此事的消息,南晥真真是又奇又气,方才她恨不得把喂踏雪的粮草扔他一脸。 可是此刻,她没有闲心去骂他,她担心的人是迟迟在庭院守候着的师父。 时间悄无声息的从他们每一个人当中流淌而过,只留下阵阵淅沥之声,实在令人紧张窒息。 忽尔,那株朝南杏树周身晶莹,似有点点浅白微芒浮光掠影般,在连绵雨水的搅弄之下,宛若精灵跃动般逐渐在空气中弥漫散开。 那把蛇皮伞,再也晶白微芒此番的伺弄下,开始有细小的青绿暗光涌动,似无数条小小青蛇,吐着红色的芯子,飞快的穿梭在伞面与伞骨之下。 南晥睁了睁眸子,有些不敢置信。 林衣也同她一般,觉得太不可思议。 只见杏花树下,执伞而立的萝忱仰头望了望阴雨蒙蒙的无际苍穹,握住青笛的手突然攥紧,清晰可见骨节泛白。 她缓缓的合上了那把诡异妖邪的蛇皮伞,任由雨雾中点点雨珠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萝忱垂眸轻抚着手中那把红穗青笛,流露出似对待恋人般的柔情脉脉。 她抬手将笛子举到唇边,良久,才闭眸轻奏。 悠扬低转的笛声从她唇边传来,带着丝丝怨恨、悲痛、无奈与思念,似是在向世人诉说着这么多年来自己内心的漫天煎熬。 萝忱的身躯有些颤抖,不知究竟是因为受凉还是太过于激动紧张。 南晥轻叹口气,满脸的心疼无奈,她悄悄的走了过去,撑开那把青绿色微光愈加浓烈的蛇皮伞,挡在了萝忱的头顶。 伞柄在南晥手心微凉入骨。 萝忱仍旧闭眸专心吹笛,不曾有任何停顿或迟疑。 她仿佛将身心全部汇聚于这首曲子,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失去了色彩,唯独这首曲子惊天动地。 西厢房的某间窗棂,开了一个甚小的缝隙,可刚好能够看到庭院里发生的一切。 谢欢的眼底一片死寂,却恍然间流露出一丝期待与害怕。 他握紧他的那把“鹤驭”,仿佛要将这把白金宝剑揉进血肉骨子里一般。 许久,一曲作罢。 萝忱缓缓垂下手,微睁开眸子,怔怔的瞧着庭院里与往常别无二致的一切,瞬间红了眼眶。 她紧咬住下唇,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眼泪好不怜香惜玉的从她泛红的眼眶中滚出。 她止不住的双收捂住面容,似不愿让人瞧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却又如同被遗弃的孤儿般孑然一身。 “师父。”南晥见她这副模样,满脸心疼。 林衣紧蹙眉头,刚想要上前安慰,不料却被眼前一片虚晃闪了个迷乱。 他有些吃惊的抬眸,望向远处苍穹,只见天边霞光微露,似有波光流云翻涌,如山河破碎岁暮三秋。 雨,逐渐小了些,那些阴云霭霭,似暗中被神明驱赶,悄无声息的散了去。 “阿萝。” 经年未变的宠溺声音,仍旧如少年公子般温润如玉。 萝忱诧异的抬起头,眼底万千激动,她不敢置信的紧紧攥住双手,内心是又惊又喜。 谢诉那副眉清目秀眼中含笑的俊朗模样,分毫不差的呈现在萝忱眼前。 只不过,身着一袭青衫的他,身躯却是几近透明,似缥缈虚无,却又让人看的真切。 “阿诉……是你吗?”萝忱的声音极度颤抖,她硬咽着问。 “当然是我。”谢诉轻声笑道,满脸皆是温柔宠溺。 “不要哭了。”他走到萝忱的面前,想伸手拭去她的泪眼朦胧,却又是僵硬的停在了半空。 此时的他,只是个魂魄,怎地会触碰到他的阿萝。 萝忱下意识的去抓他悬在半空中的手,不料却扑了个空。 “阿萝,你忘记了,我只是个魂魄。”谢诉有些苦涩的笑道。 她的心心念念的少年郎此时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无法去拥抱他,连他的手都不能握住,她真的是好无力好苍白。 萝忱硬咽着,哭得极为狼狈:“阿诉,你可曾想我?”她多久不曾这般难过,方才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时,她真的觉得这个世间太过于昏黑无色。 “小傻子,我若是不曾想你,怎地会来此见你?” “你既然未有轮回转世,那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来瞧我一眼。”萝忱真的是好想好想他,想到几近发狂。 “我身在仙界,只是一缕亡魂,有仙君瞧了我的生前事迹,特意点名从地府中提拔了我,好让我在仙界某个一官半职。”谢诉话语微苦,似那些甘甜的杏花酒般,勾人心胃之宇,细细品味却又有阵阵余苦。 “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来,我既然受了那仙君的指点提拔,就要在仙界好好做事,这是仙界的规矩。”谢诉的眼底满是柔情,“我不想轮回转世,我宁愿一辈子都是这孤魂野鬼,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都会记得你。” “阿萝,原谅我的自私,可每每我透过天灵铜镜看到你时,我的内心皆无比欢喜,这时我又觉得我的自私是对的。” “不,我不怪你。阿诉,我真的不怪你。”萝忱硬咽得厉害,那一双噙满热泪的泛红眼眶叫人看了着实心痛怜惜。 “日后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开心快乐一点,不要再整日把自己伪装的冷漠寡言,阿萝不是这样的,我的阿萝应该永远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 “你要和阿南和林衣好好的在一起生活,他们都是很好很棒的亲人。” 远处的林衣听闻此言,突然有些惊讶。这谢诉姐夫,怎地会知道他来着。 “对了,这么多年,阿萝酿的杏花酒肯定更好喝了。”谢诉苦涩的说道,却也是微微红了眼眶,“真想再尝一尝阿萝亲手酿的杏花酒,一定无比甘甜可口,可惜不能了。” 萝忱止不住的抽泣起来,对啊,她确实只是一个内心脆弱毫无安全感的小女孩,即便她的外表再怎么坚强的无懈可击,可那些毕竟还是伪装出来的,她终究还是有逆鳞软肋。 而当这些致命的弱点被戳开一个细小缝隙缝 ,便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般不堪一击的崩坏。 “阿萝,不要哭了,你这般心痛而我只能看着,我觉得我真的很没用。”谢诉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似惊鸿余下的吉光片羽,在萝忱的湖心亭荡漾滴血。 萝忱满口答应着,她伸手胡乱的擦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可是仍旧止不住的硬咽抽泣。 “十渊呢,怎地没见他?” 十渊是谢欢的字,谢诉生平常这般唤他。 谢诉环顾四周,却是不见谢欢,眼底一片落寞。 南晥只觉得口干舌燥,此刻她恨不得冲进谢欢的房间里把他扯着耳朵揪出来按在谢诉面前让他好好反省。 “兄长……”谢欢的清冷之音轻缓迟疑的响起,不知何时,他已在谢诉身后。 南晥有些诧异,这小侯爷,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十渊,我以为你真的再也不想见到我了。”谢诉转眸朝他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笑意,很是无奈落寞,却又透露着丝丝意外惊喜。 谢欢有些不知所措,他垂眸抿嘴,原本的清高冷漠被谢诉的这笑容顿时暖软的有些慌张。 这种神情,在谢欢这种孤清之人身上,还真真是少见。南晥打量着谢欢,直觉得他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般略带胆怯。 “兄长,抱歉。”谢欢抬眸正视谢诉,只是须臾犹豫,便不再躲闪。 谢诉浅浅一笑,他语重心长的说:“这么多年不见,十渊褪去稚气更像个大人了,记得要好好报效国家,要孝顺阿爹阿娘,我的那份孝忠,就由十渊替我完成,好不好?” “十渊一定谨记兄长教诲。”谢欢垂眸,将谢诉这些话语一字一句的铭记在心。 南晥分明看到,虽说谢欢的脸上仍旧一副清高模样,可他的眼眶已是微红酸楚。 “阿南,原来你也长的这般大了,我都快有些认不出你来了。记得你要好好照顾你的师父,她真的很需要你。”谢诉对南晥点头笑道。 南晥顿时也有些鼻尖发酸,她点点头,很是难受。 “林衣,你是唤作林衣吧。”谢诉朝不远处的林衣点点头,浅笑这说:“我透过天灵铜镜怀念阿萝时见过你,你是个很有资质的意气书生,记住你要追寻内心所想,毕竟人生在世,只有一次。” 倏然被谢诉恍若窥探内心一般,林衣猛地脸红,虽说不曾见过只是听南晥和街坊邻居提到过这位少年将军,今日见到,却是由衷敬佩。 “是。”林衣点头,满脸的严肃庄重。 最后的最后,谢诉又将目光落到萝忱的那双眼泪汪汪的眸子中,他满是怜惜的轻声道:“阿萝,对不起。我该走了,你要开心快乐,好好生活,好好酿酒,记住,我是你头顶的蔼蔼云层,是你脚下的山河人间,是你耳边的风和眼中的云。” “我会陪你在这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与你在高楼角檐坐看万家灯火。”谢诉温柔笑道,眉眼间皆是清风明月。 他的青衫愈加水浅,在空中渐渐的通透模糊。 “以后不要在哭了,我会难过的。” 这是谢诉留给萝忱的最后一句话。 温润如玉的缥缈声音逐渐消失在庭院内,萝忱再也止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 她蹲下抱住膝盖,像个狼狈不堪的孩童一般委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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