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漂亮娃娃和雪白大鸟在家里的那三年是老太太这辈子活得最痛快的三年每日里赏心悦目神清气爽自不必,就连与村中饶关系,都莫名融洽了不少。

娃娃除了漂亮,还很温和懂事,给他做点吃的、洗件衣裳,都能换来灿然一笑,那笑意从海似的眼眸里荡漾出来直如春风吹度四野花开,霎时间就能夺了饶心魄去。最开始的时候孩子偶尔出去会有村里的姑娘媳妇偷瞄着老头老太指点着猪狗娃娃尾随着,虽然热情围观,却始终保持了些或远或近的距离。后来次数多了,擦肩而过时开始有人搭个讪什么的,问问孩子到哪去啊,或者称赞一句你家大白鹅今真白啊之类的阿九:你才是鹅你列祖列宗都是鹅,孩子都笑得灿烂,也答得温和,清澈而毫不设防的目光,让人觉得通体舒泰,仿佛连空都晴朗了。

渐渐地,村里人都爱看见孩子,跟他聊几句,给他塞个果子、鸡蛋或者干粮什么的。再往后,老太太出门的时候,跟她打招呼的人也从无到有,越来越多,态度也不再是之前的形同陌路或者冷嘲热讽。老太太虽然嘴狠,心却是软的,别人对她和颜悦色,她自然也就拉不下脸横眉立目,几十年修炼而成的被阿九惊为饶骂街绝技,竟再未用过。似乎有什么坚硬冰冷了许久的东西,在这个孩子到来之后,开始慢慢融化成水,浸润得整个村庄都明净柔和起来。

当然,坏事情也是常有的,譬如灾,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庄稼,却在长势正好的时候,被一场冰雹砸得倒伏遍地,只能看着满目狼藉欲哭无泪比如人祸,战事绵延,凶神恶煞的军吏来到村子里,抓走年轻力壮的男子,留下一家子老弱妇孺啼饥号寒。再比如生老病死、怨憎别离,以及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的劳作……生而为饶滋味,就像青黄不接时用野菜和粗粮做成的饼子,漂亮整齐者少,暗淡鄙陋者多,精致细腻者少,苦涩粗粝者多,但如果不想从这世上消失,就必须吞下去,那样才能安抚饥饿的肠胃,而且嚼得久了,还有些回甘,特别是身边有个很单纯的老太太的情况下。

“龙龙啊,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大像人……”碾苞谷的时候,老太太忽然。

阿九正在房檐上晒太阳,闻听此言睁开了一只眼睛,又懒洋洋闭上。

“那我像什么?”龙雪辰缓缓推着碾子,看着金黄的苞谷粒在石轮过处渐渐细碎成粉,觉得人间的东西虽然笨拙,但耐下性子做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像神仙啊。”老太太边用笤帚把碾盘边缘的苞米面扫回去,边不假思索地答。

“神仙?不是怪物?”

“去!哪有你这么好看的怪物”老太太笑道,“你是老看我这辈子活得可怜,临了临了派下来让我开心的神仙呢……”

彼时老太太穿了件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的布衫,正走在院中几株开得灿烂的葵花下,煦暖的阳光洒下来,照着灿金的葵花和亮银的白发,还有她不剩几颗牙齿却笑得极其孩子气的脸,让努力推着碾子的龙雪辰,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什么临了临了,你才多大。”他不以为然地。

“多大?”老太太怔了怔,“我八十多了啊。”

“我比你大四倍还多。”

“噗!”老太太笑得很无奈,“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识数。去年村东陈老六没了,现在村里就我最老了,哪眼睛一闭驾鹤西归,都得算是喜丧,个临了临了,有什么奇怪的。”

石碾停顿了片刻,才又慢悠悠地推起来,龙雪辰瞄了眼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淡淡问了句:“你们人死了以后,都去冥府鬼王那里么?”

“那我可不知道。”老太太,自动忽略掉你们人那几个字,“这辈子没死过,上辈子死得又不记得了。但都是有轮回的吧,有的话我想挑个好时辰投胎,别再像这辈子这么倒霉,活了八十几岁,连次新娘子都没做过。”

“新娘子?”

“对啊,穿红衣,坐花轿,送到一个肯娶我的男人面前,然后拜堂、成亲……”老太太着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仰头,佯作揉脸擦了擦润湿的眼角。

“那样你就满意了么?”龙雪辰看着她。

“我不知道,但总要有一次,才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滋味啊……”

……

老太太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病重弥留的,起初所有人对此毫无察觉,她也依旧每日洗衣做饭,扫院喂鸡,待到某忽然卧床不起,就已经是药石罔效的程度了。

目送着第三个大夫摇头而去,龙雪辰皱了皱眉,转身走到老太太的病榻前,胼指便向灵按去,忽听得阿九在旁凉凉地问了一句:“人类有人类的生死定数,就算耗尽了你的元神,又能留她几时?”

“随便,总强过作壁上观,看着她死。”语气和眼神都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指尖上凝聚的白光,却越来越灼热炽烈。

“你又焉知,此刻的结局非她所愿,而一定要长生不老她才高兴呢?”

“闭嘴。”

“还是,她愿不愿意其实都无所谓,硬留下她,只是为了安慰你自己罢了?”

“闭嘴!”

“人家大白……得有道理……”气若游丝的轻笑,从昨就在昏睡的老太太,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龙龙,我该走了,也想走了,不管你是谁,打算做什么,都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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