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沾了血的手一把把地擦着脸上的泪,把自己搞得无比狼狈,她望着应天说,“义父……我去姓安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呀……”
应天额上的青筋盘起,他终于抑制不住,滚烫的泪砸了一滴在她手背上,他捧着她的脸,嗟叹道,“你……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会回头,也回不了头了。阿笙,这么多年,佛都没有度我,我只能自己度自己,我今日的下场最多就是个死字,我回不了头,但你还可以。”
“不要……不要……义父,你走罢……我帮你逃出这里,以后天南地北,山高水长,你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再回来……对你来说你最多就是死,可我只想要你活着啊!”
应天凝视着她,垂下头嗟叹之时,泪水滑落下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锦笙愣愣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心底无端升起一丝恐惧,急切地抓紧应天的手臂,“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义父……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吗?义父……你不要做哪些傻事了,趁现在来得及,你快走好不好?我觉得心里好疼,最近真的好累,我快要撑不住了……”
说到底,她也才刚满十七岁呵。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大悲之苦?佛没有度义父,究竟有没有度她呢?
“来不及了。”应天冷凝起神色,拂开她的手。
他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柔然使臣的军队终于一哄而起,朝皇宫攻进,不知是敌是友,但随着他们的攻入,嘈杂的厮杀声愈演愈烈,与此同时,紧跟其后的是朝廷本派出去清剿反贼的军队,他们出城之外根本就没走远,直杀了回来。
这是景元帝要看到的结果,也是锦笙一早的安排,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
朝廷的军队临着踏入汜阳城的那一刻,爆破声突然在一片惊慌中涌起。此起彼伏的“轰隆”声,如九天雷动。
锦笙木讷地站在原地,睁大双眸,瞳孔骤然缩紧,她没有转头去看,仿佛能感受到隔着百里地之外的城门口那阵带着军队血肉的气浪排空似的涌来。
经营过黑市的人,还会愁炸药么。锦笙自嘲地笑起来,苦涩的笑中带着泪。
“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一片慌乱暴动之中,锦笙如同与世隔绝,义父方才的话轰然袭入脑海之中,让她浑身战栗。她已经陷入了无间之境。
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选择了从宫墙上跳下来帮他,求他离开这里,现在已是死罪,可如今得知他……她不会想要义父活着了吗?
谁来告诉她,她现在要怎么办呢?
亲自来罢,不是已经答应了太子爷了吗?难道要为了一个毫无人性的仇人、一个杀人放火的魔鬼,去连累太子爷、连累天枢阁、连累自己的性命吗?
她现在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凭什么呢?一个声音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另一个声音又说:因为他是养育你十五年的义父啊。
她大概能体会义父这么多年来是如何身受无间之苦的了。炼狱煎熬,来回往复,是为无间。
对面宫墙有弓箭手将箭矢对准了她,君漓眯眼,挽剑飞身跃下,朝她掠身而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前忽然红了一片。
极其诡异的安静。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君漓的动作凝滞住了,不敢置信地紧盯着面前这一幕
锦笙握紧手中的剑,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中空洞无神,而那把剑还滴着血。
是义父的血。
义父的血就溅在她的身上,他只是认真地凝视着她。
他刚刚用刀帮她挡下了三支飞箭,就在从她面前错身而过、唤她“小心”的时候,她将手中的剑准确无误地插在了他的心口。
鲜血从他的心口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没有眨眼,而是抬眸缓缓看向他,溢满眼眶的泪水流了下来,没有啜泣,只有她嘶哑的声音,“在云安的时候,那三支箭追着我的背后跑,我没有回头,只想着你的安危,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要你出事,因为当时在我心里,义父最重要。如今义父也在混战之中为我挡掉三支箭,是不是因为,在义父心中,阿笙也最重要?”
应天面色很平静,“是。”他一张口,就涌出鲜血。
锦笙泪流满面,却不动声色,“佛不度你,阿笙想度你。义父太苦了,阿笙一直都想让你活着,可是,义父活着太苦了……与其让别人来,不如我来。阿笙亲手度你……”
应天凝视着她,丢了刀,动作滞缓地给她擦泪,“好。”这回,那血从口中涌出来,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锦笙看着他的衣襟,又望着他的脸,静谧了片刻后,忽然崩溃大哭,呜哇的哭声带着滚烫的止不住的泪水一起冲击着他的心,他看见她从手开始,浑身都在颤栗。
又哭。他最不喜欢看到她哭了,和她很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拔刀要杀她,两岁大的孩子,就只会哭,哭得他下不了手。
如今被杀的是他,疼的也是他,是他受痛煎熬,却又是她哭。
渐渐地,周遭好像是静止了。只剩下他的哭声,哭得他没办法责怪,没办法责怪她那致命的一剑。
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
他一直在流血,还能撑多久呢?能撑到为她擦干眼泪吗?撑不到的,那便不擦了罢,就这样看着为他流泪的小阿笙,让阿笙的眼泪度他。
“义父……我不愿意你死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我想要活下去,更想要的是我的家人、我喜欢的所有人都活下去……阿笙可以为你犯死罪,赴汤蹈火,但是阿笙也好想他们也都好好的……您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啊?您不是这样教阿笙的啊……”
锦笙哭得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应天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伸手倚着她的肩,他嗟叹着,已不知今日叹了第多少声,抬眼望着她,唇色苍白,却又被血染红,“我不怪你。是义父自己……义父是个坏人,就是那种,人人憎恶的坏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锦笙摇头,哭得说不出话,她用额头抵住应天的下巴,那血蹭在她的头上,灼热的、粘稠的,她哭得更厉害,“不是,在阿笙心里,义父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没有人喜欢义父,阿笙很喜欢义父……云书也喜欢义父……义父不是人人憎恶的坏人,义父是对阿笙最好的人……”
应天一怔,忽然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表达不出的感情,他的眼泪矜贵,这么多年也只流那么一两次,这次流下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他伸手抚了下锦笙的梨涡,虚弱地无声道,“嗯,义父也……很喜欢阿笙……”
他再也不说话的时候,锦笙悲痛得快要昏死过去,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明明是她亲自下的手,现在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的人也是她。
她就这么抱着应天哭了好久,顺不了气时总想起应天曾对她说的话:“背心经,气顺了再说话。”
后来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背着那一段滚瓜烂熟的字句。
她说,“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君漓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忽然想起今日辰时,一切发生之前,云书对他说的话:“如果是阿笙下手的话,一切都容易多了。”
他又想起那天来到太子府的那个蜃楼的人。倘若再给应天多两个月的时间去布局,一切是否将会翻天覆地?可惜的是,他不敢多耽搁那两个月的时间。
云安私宅那次,应天对他说:“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彼时他神情间尽是得意与嚣张,让人嫉妒得发狂。
如今牵绊阿笙的东西越来越多,阿笙的心里,义父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但也很重要。可是今天君漓才晓得,那句话应该是反过来的。在应天的心里,阿笙最重要罢。
因为阿笙虽远离着汜阳,却一直什么都有。而应天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阿笙。
柔然叛党头领死于其义子长剑之下,叛贼大败。
同一日,天枢阁主锦笙以欺君罔上、违背圣令的罪名被赐毒酒一杯,于殿中饮下,身亡。
一个月后,坊间皆知的是,安丞相家中那位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姐被找回来了,如今待嫁东宫,羡煞众人。
紫玉楼也在一个月之后重新开张,新任的老板是程大人家的千金程心燕姑娘。
她专程下了帖子去丞相府,锦笙受邀前来为她剪彩。
话说当程心燕得知锦笙是女孩儿的时候,恍若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她捶胸顿足了好半晌,庆幸自己中的情毒不深,也庆幸自己狩猎之后没有想不开和太子爷抢人,痛定思痛一阵,她决定自己开门做生意,反正嫁不出去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程心燕小姐就成了锦笙当回千金小姐之后的第一位闺中好友。
这日风好,许多人前来围观,轿子抬到紫玉楼门前,婢女撩起帘子,“小姐,到了。”她伸手去接,锦笙自己已经钻了出来,回头看婢女的手伸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没有按照流程来。
若非婢女机灵反应快,扭身扶住她的手臂顺势往紫玉楼走去,她险些琢磨着要不要坐回去重来一遍。
顾勰一早就到了,坐在大堂里喝茶等着,旁边儿坐着十分碍眼的斛律茹,他斜睨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斛律茹挑眉,用标准的汉话和他理论,“奇怪了,大道人人走得,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你?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滴水之恩当以身相许吗?你那日从火中把我救下来,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跟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顾勰瞥过眼,伸长脖子一瞄,看见了锦笙的轿子,面上一喜,立即起身朝她挥手。
锦笙剪了彩,程心燕就带着他们几人往楼上的雅间去。
他们倚着窗坐,正好能看见正门的风景,刚添上茶,锦笙就看见了太子爷的马车已经驶到了门口。
“爷,钟大人已经出城了。”墨竹在他耳边低声道。
“嗯。”君漓将折扇在指间随意把玩着,沉吟道,“给他递个信罢,若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东宫属官的位置还给他空着。”
墨竹颔首,“是。”随即翻身上马,往城口的方向奔去。
君漓抬眸,看见了半个身子都要伸出窗外的锦笙,她穿了一身浅桃掐金丝夹袄,雪色的斗篷还没来得及摘,戴着斗篷的兜帽,上面的绒毛边儿将她的玉雪可爱衬得刚好,她正拿着一个空杯子朝他挥手,“太子爷!”
他浅笑了下,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他先是愣了下,看了眼周围的布景,反应过来些什么,只微抿唇浅浅一笑,走到锦笙旁边坐下了。
君漓帮她把斗篷取下来放在一边,抬眸扫了眼顾勰和斛律茹,以及坐在一边只知道吃糕点的程心燕。
锦笙撑着下巴看顾勰和斛律茹两人斗嘴,正看得有趣,却见顾勰越斗火气越大,她心觉不妙,赶忙圆场转移话题道,“顾勰,那些书你看得怎么样了?”
顾勰这才撇开斛律茹,勾唇一笑,吊儿郎当地道,“你就放心罢,我可是从小抄书背书到大的,天枢阁的那点儿存货跟君曦见以前冤我背的那些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了,我可真适合当这个阁主,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位置。”
君漓抿茶,“不客气。”
顾勰脸上笑意一收,“我又没打算谢你。”顿了顿,他随意拈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十分刻意地道,“阿笙啊,你用过的枕头被面儿连同着那整间屋子都好香啊,我到现在都睡的你的床,舍不得扔,真香,我每天早上闻着都不愿意起来,能在上面赖一天。”
君漓幽幽地盯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到了晚间顾勰回去的时候才震惊地发现房间被人搬了个空。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只有锦笙面红耳赤地捂着头,心道你要是知道她和太子爷都在那张床上做过什么好事就不会这么想了……
“清予,你什么时候成亲啊?我都已经准备好贺礼了。现在想来,幸好当时我没和你抢太子爷,也幸好没和太子爷抢你,原来哪个我都惹不起啊。”程心燕撑着下巴,点头道,“我都已经准备好贺礼了,特别隆重,主要是因为你们作为我唯二喜欢过的人,居然能够走到一起喜结连理,对我的意义也挺大的。”
她说得有些悲催,锦笙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看了君漓一眼,询问道,“对啊,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来着?”
“……”君漓抿了抿唇,“明年开春,二月初头。娇娇,以后这样重要的事情,可否上点心?”
锦笙险些问他什么点心,愣是吃着糕才把话咽下去。
君漓拿她无法,默默咽下这口闷。
后来大婚那夜,锦笙问起君漓为何当时在紫玉楼一进门就愣了下,他凝视着她,沉吟了下,回答说,“那个房间,是你来汜阳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卿卿,以后这样重要的地点,可否上点心?”
锦笙愣愣地看着他,心觉不妙。
果然,新仇旧账一起算,第二日给父皇公公和母后婆婆敬茶,她竟没起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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