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邦定心里的天平在“每天好好的工作小王今天脑子犯病”和“半路冒出来的拾金不昧女同志脑子有问题”间稍微抖了一下,立马就倾向了后者。他语重心长地冲小王说:“以后这种信口开河的同志就不要听她乱说了,懂吗?” 说是这么说,但曹邦定还是跟着小王朝外室走。 派出所虽然不大,倒也分了里外几间。 最外面一间用来招待,大冬天的挂了个布帘子烤了个暖炉,烘得姜澜暖洋洋的。 曹邦定刚开门就看见了坐在办公桌前的小姑娘。 他先是端着架子冲姜澜一笑,继而笔挺地坐下开始打量起桌对头的这个女同志——姜澜一身灰扑扑的厚袄子作乡下打扮,可皮肤却白得很。明明下巴瘦削尖而,两颊却带了点婴儿肥,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像极了大上海卖的精致洋娃娃——几百块钱一个的那种。 好看是好看,只可惜脑子有问题。 他一清嗓子:“同志你说说看,是怎么捡到五百斤的粮票的?”说话间特地加重了“五百斤”这仨字——现在这年头,即使是有工作的城市户口,一个月撑死也就二十五斤粮,五百斤的粮票,这可不扯犊子呢吗。 然而接下来的两分钟内,曹邦定只觉得脸生疼。 姜澜思维能力极强,短短一会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当然,掩去了她想去拿粮票换钱的初衷。她放下一大箱方便面,从口袋摸出粮票摊到大木桌上:“就是这个,我在那边的大门捡到的。”边说边朝曹邦定面前一推。 曹邦定赶紧把高高翘起的二郎腿放下,瞪大了眼看,感觉凌空有个大嘴巴子生猛地抽在了他脸上,让他挂不下面儿。 姜澜瞧他脸色,显然,也认出了这是张军用粮票。 小王在一边立着,很会察言观色,他先是冲姜澜一招呼,接着去隔间倒了两杯热开水。 姜澜道谢,一边小口地喝一边打量着曹邦定:“警察同志,我可以走了吗?”她就是觉得自己揣着这玩意不安全,找个地方上交完了就行,没想再领面锦旗什么的。 “同志你再等等,我打个电话。”曹邦定连忙阻拦,军用粮票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可能流出来的,更何况五百斤这种大面额的,这叫怎么个事儿? 边说边单手插兜,抄起一边的电话拨了出去。 很快,对面就接通了。 姜澜听不到电话里的内容,只听见面前这位警察同志表情严肃,话里还带着“假的”、“抓捕”、“流窜”一类的词。 她觉得大事不妙,只想开溜。 果然,曹邦定挂了电话后说:“同志你再坐一会成不,我们领导要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姜澜犯难:“马上天都要黑了,再晚我就来不及回家了。” “没事,一会我派车送你回去。” 姜澜再没话拒绝。 没过多久小王就下了班,一间屋子里只剩姜澜和曹邦定俩人大眼瞪小眼。 ... ... 快五点的时候,先是派出所的院里响了几声“嘟嘟”的喇叭声,接着大门的厚布帘子被猛地一掀,一股冷风卷着碎冰碴子直往里灌。 姜澜小半截后脖颈露在外面,被这么一冻直接起了身鸡皮疙瘩。 还没来得及回头,她就看见曹邦定肃静地起身敬了个礼。明明看起来三十多的中年汉子,愣是跟见着了信仰一样毕恭毕敬——八成就是领导来了。 姜澜没有起身,只是坐在椅子上好奇地回头看了眼。 门口立着个一身军装的男人,高大又健壮。他带一副纯黑的皮手套,沾了冷气的军装理得一丝不苟。笔挺的背脊绷着,逆光而站时看不清脸面。 “林——”曹邦定一声招呼还没打完,刚吐了个姓出来,就被男人远远伸出的两根指头按了下去。 屋里暖和得很,姓林的这位军官“咯噔咯噔”活动了一下脖子,摘下头顶的硬壳大檐帽别在手臂和胸膛之间。他示意曹邦定坐下,又朝姜澜看了眼:“就是她?”声音沙哑又低沉,和屋外的冷风一样拒人千里。 “是。”曹邦定直点头。 姜澜这才看清了军官的脸,他很年轻。高鼻梁薄嘴唇,眉如箭目如星,本该是一副好皮囊的脸颊上,却突兀地印了条细碎的印子——可能是疤,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没等姜澜看得更仔细一点,曹邦定又开了口:“她是在那个地方发现的。” 那个地方大概就是指安庆院了。 但刚刚姜澜并没有细说,只是随口借迷路的幌子,佯装自己摸到了那。不管曹邦定信不信,反正只要她咬死不改口,没人能怪她。 “哦——”姓林的军官意味深长地又朝她暼一眼,接着就和曹邦定进了内屋,只留姜澜一人继续在外边呆着。 姜澜突然对这个人起了点兴致,可这兴致一闪而过,快得她都摸不清缘由。 没过多久,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出来了,军官没再问她话,拿着叠在一起的两只手套一拍姜澜的后背:“走,我送你回家。” “... ...”姜澜犹豫,这哪是送她回家,分明是想摸清她的老家然后等着日后上门再探啊! “不方便?”军官挑眉。 “呵呵。”姜澜尬笑:“哪能够呐。” 军官听了也不戳破,边笑边接过她手里的一整箱方便面掂了掂:“走吧。” 接着就带头走了出去,硬邦邦的军靴踩在地上,声音响亮。 姜澜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跟上。 ———————————— 刘翠兰坐在李淑芬的屋里,惊魂甫定。 姜澜早上的话她都牢牢记着,一上午没离开过她婆婆。可下午刚过,她憋不住出去解个手的功夫,李淑芬屋里竟然进了个人! 那会她在茅厕蹲着,可不知怎的突然心慌,就急急忙忙又赶回了屋里,这一回可不得了——屋里的窗开了大半,李淑芬的床前竟然还站了个人,正拿块布死命捂着老太太的脸。 刘翠兰一瞧,这是要杀人啊。平时吃不饱饭的身体也不知哪来了力气,愣是抄起一边蒋铁德留下的锄头朝那人抡了过去。 虽然没抡中,但也结结实实地刮上了他的左手臂。 再然后,那人就跳窗跑了。 现在在屋里坐着,刘翠兰越想越害怕,什么人会连老太太都想害?要不是那人左手挂了彩,刘翠兰是真的担心他还能再回来! 这事一过,她急得又想跑厕所,可再想也得憋住,终于——“妈!”,院子里传来姜澜的声音。 刘翠兰不敢出门,就在屋里嚷嚷:“蓝啊,你快进来!” 姜澜抱着一大箱方便面放到磨上,有点摸不清头脑,难道李淑芬真出事了? 她着急地朝房间跑,身后的林军官一扬嘴角,也跨大步子饶有兴趣地跟了上去。 刘翠兰见姜澜过来,立马扑了上去连拍胸脯:“哎呦可吓死我了!”她把下午的事说了一遍,姜澜瞳孔一缩,这叫什么个事儿? “这位是?”刘翠兰说完才瞧见姜澜身后的男人。 俩人一高一矮往门口一站,挡住了大半边,不过光瞧这样子,倒挺般配。 姜澜有点头疼,今天干脆啥事都别干就拉着几个人坐下一边解释一边吃饭得了。 “我姓林。”军官依旧只报了个姓:“您女儿今天在城里捡了张粮票交去了派出所,因为这事耽误了时间,所以我送她回来。”这话说的四平八稳,乍一听牛逼地飞起,再乍一听跟屁话一样什么都没说。 姜澜在心里狂翻白眼,倒是刘翠兰激动地点头——她一向对军人有莫名的敬畏。点完头她立马自来熟地拉着人去院里唠嗑。姜澜没有跟着,只是皱眉看着李淑芬。半晌,她靠近李淑芬的床,压低声音:“奶,你听得见我说话不?” 李淑芬点头,幅度很小。 姜澜又问:“下午那人你认识不?” 李淑芬依旧是点头,嘴乌拉乌拉的想说话,可就是吐不出个字儿。 姜澜敛眸思考了一会,又问了几个问题,李淑芬连连点头。 她心里算是有了底。 再出屋前,她仔仔细细地把窗户用钉给封死,又给暖炉添了几块炭。到院里时,刚刚的军官已经走了,二狗倒是放学回来了。 他蹦蹦跳跳地直拽姜澜衣角:“姐!刚那人是警察不!” 姜澜点点头:“怎么,崇拜人家?” 二狗激动:“嗯那!他开的大铁盒子!” 这年头就算在大城市里,汽车都是个稀罕物,更别提近萍乡这种小地方了。二狗长这么大只在书上见过汽车,头一回见着真的,心脏扑楞楞直跳。 “那你就好好学习,长大了也去当个警察。”姜澜使出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惯用杀手锏。果然,刘翠兰一听就催二狗:“听你姐话,快去学习!” 二狗只能委委屈屈地拎着包进屋。 “妈,我可能知道下午那人是谁了。” 话题转的太快,刘翠兰先是一愣,后又明白了意思:“你说是谁,俺带着你爸上门找他去!连瘫床上的老太都要害,良心都叫狗吃了!” “别急。”姜澜安慰:“这人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就算说了,你找上门去也没证据。” 刘翠兰问:“那得等到啥时候!” “下月二十五号。”每个月二十五号是领票的日子,姜澜缓缓地开口:“下个月二十五号,不光把那人揪出来,还得让他把粮票吐出来。” 刘翠兰惊讶:“这俩是同一人?” 姜澜点头。 ... ... 今晚刘翠兰没有烧饭,而是换上姜澜在灶台边忙活。 她从整箱里拿出五块面饼扔进灶里,等水煮开后又撒了把葱花,接着调料有啥倒啥,煮得差不多入味时又扔了两个蛋进去。 面煮好后,她又拿出白天买的山芋挨个烤好。 晚上一家人就着山芋吃方便面,美得飞起。 “姐,这是啥,可真好吃!”二狗砸嘴,浑身暖洋洋的。 “方便面。” “方便面...”二狗跟着念了一遍,顺带许了个美好的愿望:“俺啥时才能过上天天吃方便面的日子啊!” 姜澜没开口,刘翠兰倒是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你赶紧好好学习,等你也考上大门,天天都是这样的好日子!” 蒋铁德伸了条腿踹了刘翠兰一脚,两人脸色一起变了变。 姜澜没有注意到,只是觉得刘翠兰这个先知说的好有道理... ... ... 晚饭后,刘翠兰在棚里洗碗,姜澜看蒋铁德和二狗都不在,就凑上前问:“妈,你会做衣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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