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珠走后,方朝清仔细地将她新送来的画稿收拾好,一张张小心地卷起,用鲜红的绸带扎起,再用绸布盖上,却不再放到柜台旁的书架上,而是放入了内室,他的私人书柜里。    这些图要押后一些时间再售出,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收拾到还剩最后一张时,他的目光并未香艳旖旎的图上停留片刻,反而久久地注视着右下角“ZZ”,那个代表了她名字的标记。    甄珠的春宫图无疑十分吸引人眼球,尤其让男人热血上涌,乃至爱不释手,方朝清也是正常男人,是以他也不例外,初次见时便有些失态,然而如今见多了,适应力强了,便能够面不改色地平静观看这撩人的画面,仿佛看一幅普通山水花鸟图一般。    但那个特殊的标记,他却总忍不住,每见一次,都要在心里描摹一遍。    明明不过是个很简单的符号,却带着她强烈的个人风格,旁人学不来,勉力描摹也不过是拙劣的模仿。    就像她的人一样,都是那般的独一无二。    只可惜,这样一个风格独特特色明显的标记旁,落款的“风月庵主人”五个字却显得有些粗劣,显然书写之人功底太浅,像是才学了几年写字,也从未苦练过书法的少年人一般,虽隐隐有些潇洒飘逸的气韵,到底未经雕琢打磨,璞玉一般让人总觉美中不足。    这样的字,不过跟方朝清七八岁时的水平相当。    犹记得初见她写出这样的字,他很有些惊讶,问她缘故,她只道沉迷画道,无心书法。    说是这般说,脸上却还嘻嘻笑着,他便知道她开玩笑的成分居多。    叹着气跟她讲见字如见人的道理,落款的字也会影响图的价格,让她练练书法,她点点头,答应地特别痛快,然而这次来,新交来的画稿上,字儿却还是没多大长进。    他摇摇头,心想她下次再来,非得好好念叨念叨,让她把这手丑字给练好了。    其实,若他还能写的话,她的画配上他的字,才是最好的吧。    他定定地看着,忽然拿了一支笔,研墨,铺纸,拢起衣袖,悬起手腕,小心又小心地在纸上落墨。    却只写了一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    纸上只写了一个“风”字,方方正正,倒是规整,然而细看便能看出笔意并不连贯,执笔之人腕力不足,使得笔锋绵软无力,气势时断时续,最后写出的字,便只能称得上工整罢了。    甚至还不如甄珠的字。    方朝清抚着握笔的手腕,苦笑叹气。    往日不可追啊。    他将写了字的纸卷了,扔进纸篓,再不看一眼。    往日固然不可追,然来日却犹可待,他没了至亲,没了身份,没了功名,甚至连曾经惊艳士林的一手好字都没了,然而那又如何呢,日子总要过下去。他已经沉溺在过去太久,陷入泥沼般迟迟无法挣脱,然而现在,他又看到了希望。    他做过许多尝试,结果却次次都以失败告终,这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信心一次又一次摧塌。但这次,他相信自己不会再失败。    暮色又起时,告别剩下的一个伙计,方朝清锁上悦心堂的门,沿着洛水左岸,信步朝上林坊的方宅走去。    暮色中的洛水烟波渺渺,河上船灯次第亮起,方朝清袖手信步,头颅不再如往日一般总是低垂着,而是微微扬起,露出皎月般白净的面庞。    他脸上带着安详适意的笑容,朦胧船灯照耀下,竟恍如神仙公子一般。    一艘靠近河岸的花船上,伶伎舒展着身姿和音喉招徕客人,一个正扭动着身姿的舞女忽见方朝清笑容,舞步为之一顿,旋即揪了发上珠花,用帕子包裹了,轻巧地扔到岸上。    却是正正扔在了方朝清怀中。    方朝清接了帕子,抬头就见舞女捂着嘴吃吃而笑,见他望过来,大胆地将身子往外伸,挥舞着雪白的玉臂:“公子,奴心悦您,愿自荐枕席,可否赏奴一宿欢好?”    顿了下,又加了句:“奴不要银钱!”    她这话一出,左右花船和岸上的人瞬时都望过来。    谁不知道花船上的伶伎都是见钱眼开的主,能说出这般自荐枕席要人不要钱的话,想必那公子定是耀眼非常。    方朝清也不局促,坦坦荡荡地任人打量。    他生就的凤眼修眉,白净面皮,五官算不得浓艳,却清淡隽永,兼之此时气度从容,坦荡自信,便是只着素袍,浑身没什么饰物,也如诗里画间走出的翩翩公子般,见之则倾心。    岸边船上的男人便投来嫉羡的目光,左近花船上的歌妓舞女们却纷纷亮了双目,莺声燕语叽叽喳喳,有几个也不知是凑趣儿还是真心,竟也纷纷解了贴身的手帕、汗巾、香囊等物朝他投掷而来。    “公子,奴家也愿自荐枕席!”    “公子可有娶妻?公子看看奴家可好?”    ……    伴随着让男人们嫉妒的声声娇语,手帕等物如雨般落到方朝清身上。这般景象,引得周遭登时哄然热闹起来,许多人向此处围拢,有些良家女子,年轻的便大胆地打量着人群中心的翩翩公子,有些年老的老妇人,则也取了鲜花抛将他身上。    河岸边一时热闹纷纷。    洛城人民最是颜控,《世说新语》记载,潘岳出行时被老妇掷果盈车,被女孩子们手拉着手围观,而写出《三都赋》,引得洛阳纸贵的大才子左思效仿潘岳乘车出游,却被老妇嫌弃地扔石头吐唾沫,待遇之差不由叫人捧腹。虽是小说家言不足为信,却也反应了洛城民众对美男子的喜爱。    被这群颜控的群众这样关注着,方朝清摇头笑笑,却也从容不迫,抱拳对花船上众女子笑道:“多谢抬爱,某已娶妻。”    船上女子顿时又叽叽喳喳起来,方才那问他可曾娶妻的女子又脆生生道:“为妾也使得,奴家莺哥儿,甘为公子妾室!”    方朝清依旧摇头,笑容清澈:“某无意纳妾。”    说罢,便不再看那花船上妖娆多姿的女子们,也不管周遭看热闹的行人,按照原来的步伐,一步步走出重围。    只是,还未走出去,便看到岸边垂柳丝下,有人打了红通通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大的“方”字很是显眼,而灯笼旁边,则站着一个瘦骨伶仃,蒙着面纱的身影。    方朝清有些讶异,立时大踏步地上前。    “珍娘,你怎么来了?”    崔珍娘眼色复杂难辨,见他开口,便立即将眼中复杂的思绪抛掉,柔柔地道:“我想你,等不及你回来,便先来找你了。”旋即又低了头,声音低低弱弱:“你放心,我蒙好了面纱了……你……若不想我出来……下次我便不来了,免得……给你丢人。”    她低了头,又把面纱往上拉了一些,局促不安地尽力遮掩着不堪的容貌。    方朝清扶额,有些心疼地斥责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我的妻子,怎么会丢人?”    说罢顿了顿,却牵起她的手:“……别多想,大夫都说了,你就是要多出来走走。你来接我,我……很高兴。”    崔珍娘愣愣地看着两人牵着的手,颤抖着几乎不敢呼吸,手心更是微微颤抖,仿佛牵她手的是无价珍宝一般,让她小心翼翼,战战栗栗。    她抿了唇,眼里有感动的泪几乎要落下。    见她这模样,方朝清心里又是一阵叹息。    “好了珍娘,我们回家吧。”    说罢,他牵着她的手,仿佛浑然没在意周遭人群看到这幕后,宛如石雕泥塑般的惊呆模样。    直到他们相携着走远了,人群才登时炸锅一般议论纷纷。    崔珍娘虽蒙了面纱,但只凭那双绿豆般的眼睛,便足以看出其长相定然十分丑陋。然而这样一个丑女,却被那潘安卫玠一般的翩翩公子珍重爱之,实在是奇哉怪哉。无数人摇头顿足,惋惜叹息,万般不解那美男子怎么就瞎了眼,把个嫫母当西子。    忽有人洋洋得意地道:    “嗐,你们这些人也忒肤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认识那美男子,他姓方,家住在上林坊,在铜驼大街上开了个叫悦心堂的书画铺子,不是咱们洛城人,五年前从京城来的,你们以为他为何对那丑娘子百依百顺?”    说到这,他停住话头,引得周围人纷纷催促。    半晌,他才拉长了声调:“因为呀——这位就是白长了个好皮囊,内里却是个草包,还是个靠妻子养的小白脸!”    人群顿时哗然。    那人又道:“这人说来也是奇了,我之前见他做过许多生意,什么布庄酒楼,杂货油坊,却没一次挣钱,每次总得出点儿岔子,遇点倒霉事,最后关门大吉,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最后一次,我听说他跑到江南贩丝绸,那年恰好丝绸价高,眼看着他终于要大赚一笔,却又倒霉地仓库走了水,几千匹的绸缎全烧光,赔的那叫一个血本无归呀。”    他这一说,顿时有几人想起:“这事儿我记得,是有过这么个事儿!”    又有人说起他之前那几桩生意,布庄酒楼之类,虽然事情过去了几年,但许多长居洛城的人们却都还有记忆。    “布庄可是那个方氏布庄?我记得关门时处理了许多受潮的布匹,本来好几十两一匹的好料子,最后只卖几两银子甚至几百文钱,怪不得关门大吉了!”    “那个酒楼我记得,当年差点吃死人!”    “他那杂货铺子以次充好,被人发现了打上门,闹了好些天,据说是伙计偷了好货拿次的顶上,可谁知道真假呀。”    “油坊我记得!当时是说有人定了上万斤的棉籽油,那方老板赶紧地收购了许多棉籽又赶工赶力地磨了出来,结果临了临了,那定了油的客人却找不着了,农户催着他要钱,上万斤的油堆在仓库里卖不出去,银钱周转不过来,最后只得低价把油坊给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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