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尽,又至岁末。数月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个子长高了半头,声音也柔润了一些,虽然食量依旧,但原本微丰的体型却瘦了下去,渐渐呈现出一点曲线来。    我知道这是女子长成必有的经历,心里为此感到愉悦,虽然还是个“男子”,但变好看总是一件好事。我和仲满之间还和从前一样,那次夜谈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再未提起,我也因此无从判断他的心思,只是不断默默祈祷,上天还能给我留点机会。    一日赵助教唤我去他的值室,一来询问我这一年在太学的感受,二来勉励我要潜心勤学。我早将赵助教奉为恩师,长久以来也更添尊敬,师生间一番彻谈,直至日落黄昏才结束。    临去前,我见老师几案周围堆积了许多书册,显得有些杂乱,便主动提出帮他整理。理至一半,我偶一抬头,看到了一卷记载学生籍属的簿书,一时好奇展开看了几眼,正要合上时,却鬼使神差地瞥见了仲满的名字。    其它的倒还罢了,只是他的生辰年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日本人,生辰有两个纪年,唐历圣历元年,日本历文武天皇二年,日期则在二月十七,距此时倒靠近了。    想来,我虽自诩钟情于他,却是从未关心过他的私事,如今既已知晓他的生辰,便萌生了要为他庆生的念头。我想送他一件礼物,但还不知该送什么,便决定先去挣买礼物的钱。    一次旬假,我回到了东市的云来酒肆,时隔一年多,店主也还能认得出我。彼时为了追随仲满上学,匆匆辞了活计,都未及向他说明情由,此刻不免胡编了一通,说自己是回乡去了,他因正缺人手,也愿意再次收我。最后,因还要兼顾学业,不能像从前那般吃住在此,便约定了只做散工。    国子监的监规,非是放假,学生不得外出,可若只依假期而行,二月十七之前我是挣不了多少钱的,所以我决定每晚都偷溜出去。既是“偷溜”,自然不能走正门,摸索了几日,我发现公膳所后厨有一道矮墙,外侧便是坊街,以我这翻墙的本领,不费吹灰之力。    于是,我每日宵禁前翻出去,次日解禁后再赶回来,先还有些害怕被人发现,内心惴惴,但不到三日便轻车熟路了。    然而,我虽是挣钱挣得不亦乐乎,可白日在学中却是吃饭都能睡着,他们几次问起我,我只推说天冷好睡,心想左右是这一两个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为了仲满什么都值得。    转眼年考已毕,学中放了七日年假,我便直接住在了酒肆。正值新春,店内生意格外忙碌,连着三天,我从早到晚不断重复着收碗筷洗碗筷的动作,连腰都无暇直起。    这日午间,我仍在堂前收拾,却见一张案旁的茵褥上放着块佩玉,花纹精细,品质贵重,不似寻常物件,便知是客人身上掉的,问了店主得知这人是刚刚离开,就赶紧拿着追了出去。    “客官留步!你的佩玉落下了!”我一阵小跑出门,很快追上了那人,他的身后还带了几个随从,似是官宦做派。    “你……”这人倒奇,不接佩玉,反愣着看我,“你是……”    “我?我是这酒肆的杂役啊!”我不解其意,只报上自己来历。    “你是赵逸卿?”他忽道,“越人赵逸卿!”    “客官你……你认识我?!”我一惊,想自己在长安何曾结识过他这般人物,一时满头雾水。    “哈哈……”他朗声大笑,说道:“你小小年纪忘性却大!大约半年多前,皇城,四方馆,你再想想?”    “哦!你是那位……那位帮过我的官人!”他一提四方馆,我的脑中猛地一闪,再细看他的形容样貌,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羞惭不已,“难为官人还记得我,我真是太失礼了!”    他点点头,笑容依旧,倒不在意,又问:“只是你不是太学生吗?何以到这酒肆做了杂役?”    “学生还是学生,可学生也需要用钱啊!”我看他一片慈眉善目,又算是故人重逢,便无意瞒他,“如今学里放了年假,也无事可做,我就出来挣点钱。”他听罢发出赞赏的目光,倒一时无话,我便又将佩玉双手递了过去,说道:“官人你的佩玉,请收好!”    稍待,他却还是不接,神态凝滞,似是走了神,竟不知是怎么了。我忖度着也不好贸然打扰他,便将佩玉送到了他身旁的随从手里。    “孩子,你这项上的玉羊吊坠是从何处来的?”    我送玉的双手还未及收回,这官人却突然直直地问了一句,眉头紧皱,眼神忧恐。我便低头一看,果见自己的吊坠露在了衣领之外,许是干活时动作太大所致。    “这玉羊我从三岁就戴在身上了,是家父的一个友人相赠。”我抚着吊坠说道,“官人这是怎么了?”    “那你……”    “赵逸卿!东西还给客人就赶紧回来,忙着呢!”    官人又想再问,却被店主远远的一句喊话打断了,我也知自己逗留太久,顾不得他的态度,急急拱手一礼转身离去。此后不提,不过几日也便淡忘了。    复课之后,我也攒了几十钱,便开始思考买什么礼物,可我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总也定不下来。这日课前空闲,我索性直接问起仲满。    “仲满兄,先别看书了,问你一句话。”我伏在他的案前,抬手戳了一下低头的他,“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吃的用的都行。”    “玉羊,你的脑袋里又在琢磨什么呢?”他抿嘴一笑,口气倒有些觉得我在逗他似的。    “哎呀!我是认真的,你想一想告诉我啊!”我恳求道。    “我……”他顿了顿,作思索状,却又很快摇头,道:“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怎么能没有呢!人总有个爱好啊!”我急了,皱眉看他,想他虽是出身富贵,从小衣食不缺,莫非真就不食人间烟火了?    “那这个吧,我很喜欢。”他忽然举起方才看的书卷,一副笃定的神情。    “呃……”我被他这个举动噎得说不出话来,终究轻叹一声,对他摆了摆手,放弃询问,“打扰了。”    我在仲满那里找不到答案,自己也更没了主意,只得继续以赚钱为主。展眼已是一月末的旬假,离他的生辰越发近了。    我早起往东市去,一路左顾右盼,希望能在路边各色店铺里得到些许启发,可当我路过升平坊的一条横街时,无意中一眼,却看见了我最不愿见到的一幕:仲满与楚娘子正相对交谈。    我心里顿时一灰到底,眼泪差点掉出来,可又不甘心,便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就躲到路旁停靠的一驾马车后观察。    来往车马声嘈杂,我又不能凑得太近,也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只道楚府就在附近,仲满一定又去做客了,说不定还留宿了。    “你不是说你喜欢书吗?!我看你更喜欢和美人聊天!”    我狠狠地埋怨了一句,双手握紧了拳头,但也就是这一时的分神,再抬眼时,却瞧见他二人当街抱在了一起。我再也没有耐心了,扭头而去,做工也免了。    回到学馆宿舍,我终于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他们相拥的画面一遍遍在我脑中闪现,我觉得自己一年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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