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我绕到办公桌后从桌下拿出我的小板凳坐下。  待坐定后,我扯了扯林焱的裤腿。  他垂眸看我。  我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再靠近一些。  林焱好像很不愿意似的,但顿了片刻,他还是转了椅子向我的方向倾斜过来。    “干什么?”他语气很冷。  我贴在他耳边好奇问:“你在浦园区待了多久?”  “二十年。”  “二十年?!!”  “嘶!”林焱弹开老远,他皱眉捂着自己的耳朵,“你能不能不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对不起对不起!”我捂住嘴探头往阿兰那边看了一眼,还好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被我突然爆炸的声音给吓到。  随后我揪着林焱的衣领将他拉回来,压低声音对他嘶吼:“你在浦园区待了二十年?!那这间门诊你开了多久?!”    林焱略思索了一瞬,答:“大概七十年。”    “哐当!”  我的小板凳滑到桌脚处,我坐在地上略微心算了一下,然后手足无措地望着林焱,“那你是哪里来的脸叫红姐一声姐?!”    林焱好像没想到我会是这反应,他眉头一挑,从老板椅上蹲下来,垂眸视线与我平齐:“那要不你先叫我一声爷爷?”    我差点把手边的小板凳拍在他脸上:“老不要脸!”    “是吗?”林焱摸了摸自己的脸,唇角一勾,“我怎么觉得我这张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呢。”  “……”    “起来吧,地上阴的很。”林焱伸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扶稳自己的小板凳继续问他:“您今年贵庚?”    林焱淡淡说:“嗯,死的时候二十六,现在九十六。”    我心头一颤,死的时候二十六……    死这个字他说的很轻巧,但他这样风轻云淡,我却觉得有些难过。我来不及多想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微凉的触感,粗粝的掌心,我静静地望着他,他也正直直地看着我,我突然生出了一种疯狂的想法,我忍不住靠近他。    “你……”林焱想说些什么,我抬手轻轻按在他的唇上不让他继续。随着我的动作,我看见他的瞳孔猛地缩紧。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我的唇瓣几乎要贴着他的脸颊了。    我停住了动作,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然后向上移了半寸贴在他耳边说:“要不,我以后,叫你,林,爷爷?哎哟我的妈,你咬我干什么啊!”    林焱一把把我推到地上坐着,他好像很生气似地盯着我,恶狠狠道:“胡桃木,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掐死!”    我抱着受伤的食指委屈巴巴道:“人家跟你开个玩笑嘛!你干嘛真的咬我啊!”    林焱神色未变,那双眸子里依旧盛满怒气:“没把你指头咬断算你走运!”说完,他将椅子转回去不再看我。    我一边往手指头上呼气,一边偷偷盯着林焱的侧脸,我在心中窃喜,嗯,他生气的样子也很帅,比刚才帅。    一点半,诊室内的温度陡然下降。  我下意识地抬头,见林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我随着他的视线移动目光——红姐正坐在单人椅上,惨白的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林老板,怎么昨天你和胡医生都不在?”    林焱点头:“嗯,有点事。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好像,变严重了。”朱红举起左手给我们看,她腕上的伤口果然裂的更大了一些,那些盘踞在伤口上的黑气也变得更多更浓了。    林焱轻轻皱了皱眉:“我马上帮你治疗。”    “嗯。不过,”朱红轻轻点了点头,但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面无表情的她看起来更像鬼了,“为什么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今天诊室内的温度比平时更低一些,朱红的声音也比往常更加冰冷僵硬。  初见她时的那种恐惧渐渐在我心中重现。    林焱示意她向后看:“哦?那里坐的是谁,你还记得吗?”    朱红闻言回头去看,缓慢而僵硬的动作伴随着一阵“咔、咔嚓”的声音——她的身体纹丝未动,但脑袋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旋转。    我被这一幕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阿兰也被吓住了,她紧张地扶着身后的椅背慢慢起身,语气里全是不敢置信:“红、红姐……”    “不、不可能……不可能!”    “不、不可能……不可能!”    看见阿兰,朱红先是一怔,紧接着她惨白的面容突然变得扭曲,身形开始剧烈摇晃,天花板上的灯管也在这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这间诊室的空间好像都被扭曲了!    林焱见状眉眼一沉,眨眼间他就从我身边出现在了阿兰身前,他高大的身型将娇小的阿兰几乎完全挡住。  阿兰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她脸上的血色早已褪的干干净净,眼泪悬在她眼眶里就快决堤:“红姐、红姐,我是阿兰,我是阿兰啊!”    “不是不是,你不是!”朱红猛然从单人椅上起身,她痛苦的抱着脑袋,原本凝实的魂体突然变得稀薄透明,“我杀了阿兰,我杀了她,我早就杀了她……你不是你不是,阿兰早就死了,她早就死了!”    “红姐!”  此时的朱红太过危险,林焱拦住了想要上前的阿兰:“别过去!”    “红姐,你别这样!”朱红这般痛苦的模样让阿兰再也忍不住泪水,她不顾林焱的阻拦,伸开双臂两步上前想要抱住朱红,可她的手却从朱红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阿兰抱了个空,但她不敢相信,朱红就在她眼前,她怎么会碰不到呢?她慌乱地挥舞着手臂,眼泪在她脸上肆意淌,她无助地哭喊:“怎么会这样,红姐、红姐!”    阿兰眼眶里滚落的泪珠随着她剧烈的动作被甩到了朱红身上,那正是她手腕的伤口处。  我亲眼看见在那滴泪落下的一瞬间,朱红伤口上的黑气竟然消失了!    朱红对这一切浑然不觉,面对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的阿兰,她似乎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意识,“阿兰、阿兰……你真的是阿兰?”    阿兰拼命点头:“是!红姐,我是阿兰!”    “阿兰没死,你没死……”朱红那双毫无生气的瞳孔终于落在了阿兰身上,她抬起手臂,手指轻轻地擦过阿兰脸上的泪珠——她们原本刚才还无法互相触碰。  “红姐!”阿兰一把握住她毫无温度的手,只叫出这两个字,她便哭的再说不出话来。    朱红坐在治疗床上,林焱在给她缝合伤口,阿兰站在一边默默含泪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我站在林焱身边给他打下手。    阿兰望着朱红,眼眶里都是泪:“红姐,我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是。”朱红将自己冰凉的手从阿兰手中抽回来,悄悄地藏在身后,“阿兰,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我不解插嘴问:“红姐,你为什么会以为阿兰死掉了?”  朱红显得有些迷茫:“因为我把农药拌在饭菜里,所以老二死了,他们都死了。”她望着阿兰,好像有些不理解,“阿兰没死,老二是不是也没死?”    阿兰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红姐,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想着那个人?他害你害的还不够吗?”  “我……”    “朱红,老二是死了,但不是你杀的。”林焱冷淡说。  “那是谁?”    “是警察啊,红姐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我要去报警,等警察把他们都抓起来了我就回来和你一起走,可是你……”阿兰说到这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几个深呼吸后她才又开口,“你明明答应我要跟我一起走,可你为什么那么傻啊?”    “是吗?”朱红的双眸黯淡无光,她缓缓低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买了农药,我想杀了老二,他要娶别人了,我不要。我跟了他这么久,我知道我没资格嫁给他,但是我也不要他娶别人。我和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不能好好活,我想和他一起死……我把农药拌在菜里,我们一起吃饭,大家都死了,大家都死了……我没死,我想死,然后我就割腕……”  朱红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双目无神地像是在回忆。    我被绕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兰却像是懂了朱红说的话,她蹲跪在朱红脚边,抱着她的左腕哭着说:“不是的不是的,红姐,你没有杀我们,你太善良了,你舍不得害我,也舍不得害二哥,反而是我,我害你挨打,害你心死,害你白白丢了一条命,害你遭了这十多年的罪……红姐,对不起,你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没死,二哥也没有娶别人!”    “阿兰……”朱红越发迷茫,“老二,是怎么死的?”    “当年在我和表哥的婚礼上,警察把他们都带走了。我本来想趁乱回去找你,可是还不等我回去,警方就把你的……”阿兰话音一顿,她眼泪汹涌,咬住下唇继续说:“他们跟我说你已经死了,后来警方调查取证了半年,法院最终判了他们两个死刑,行刑的时候,是我去给他们送的行,二哥……二哥说,他对不起你。”    “是吗?他这样说了吗?”朱红好像回忆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警察有没有判我的刑?老二是死刑,那我呢?我犯了那么多罪,是不是也是死刑……哦,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判什么刑有什么所谓呢。”  朱红说到后面,突然笑了笑。    “红姐,你别这样……”    朱红将阿兰扶起,问她:“阿兰,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阿兰望了望林焱,说:“是林先生来找我,他说你现在很不好,想让我帮帮你,我自己也很想跟你见一面。”    “我很不好?”朱红不解地望向林焱。    林焱淡淡说:“是。朱红,你应该有感觉,你在人间飘荡十余年,魂力一天比一天淡薄,再这样耗下去,你会魂飞魄散。”    “我想走,可是我走不了。”朱红举起手呆呆地盯着手腕上的伤,“这里一天不好,我就一天不能走。”    林焱摇头:“朱红,你再仔细看看。这五年,你一直无法真正得到解脱,不是因为你手上的伤口,而是因为你的心。”    “我的心?”朱红呆滞的目光移到林焱脸上,她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林焱在说些什么。    “朱红,你这些年徘徊于世不得解脱,你以为是老天爷在罚你,其实是你自己。当年的那些罪孽,早在你跨进我这间门诊之前就已经还清了。余下的这五年,我一直不明白你的心结在哪,但是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林焱停顿了一会,他看向朱红的目光平静又淡然,“老二死了,他没有另娶良配,阿兰也还好好活着,你该放心了。”    “放心吗……”朱红还想说什么,阿兰却惊讶地盯着她手腕上的伤口,“红姐、红姐,你的伤!”那里正笼罩着一团柔和的乳白色光晕。  光华之下,那道原本盘踞在她纤细手腕上如蜈蚣般丑陋的黑色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  朱红惊呆了:“这是?”    我也目瞪口呆地看着:“怎么会这样?”    林焱淡淡说:“你的手腕上真正的伤口早在你来门诊的第一天就已经愈合了。如今,是时间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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