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已谢,冷浸浸的狼牙弯月遮在柳荫里。    些许微光照进了来人的眼睛里,他的面上好似罩了一层寒霜,比这月光还要冷。    远远的瞧见明珠宝镜殿中火舌暗吞吐,急飞身而去。    “砰——”一声巨响,门被撞开。    锦帐皆已烧着,目光极处,一个身穿红色寝衣的少女昏睡在燃起的纱帐之侧。    他大惊,上前将那少女抱在怀里,“珠儿……珠儿……”    门外已大乱,发现大火的宫娥嘶声惊叫。    珠儿眼角泪痕犹未干,模模糊糊中忽觉一只温热的手掌正抚着自己的面颊,耳边又听到一阵温柔的呼喊,羽睫狠狠颤抖几下睁开眼。    “珠儿……”白承之惊魂未定。    四目相对,犹在梦中。    珠儿突然大哭出声,紧抱住他。    “承之哥哥,珠儿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承之心下悲苦,事情的原委萧景明已暗中用飞鸽传书告诉了他,躲过重重关卡回到建康,若非来的及时,只怕珠儿已经葬身火海。    倏忽间一个念头在心间闪过:珠儿原本并不曾昏厥,为何燃起了大火却不叫人?    想明白其中关窍,不觉毛发竖直,背上登时沁出一层冷汗,颤声道:“珠儿,你……”    低眉瞥见珠儿挂着泪珠的娇美脸庞,那盈盈闪动的眸子似在说:“承之哥哥,珠儿对你此生不渝,我便死了罢,这样父皇就不能再逼我嫁给海陵王了!”    头顶的雕梁突然咯咯作响,燃着的木梁登时折断掉落下来,白承之吃了一惊,慌忙抱着珠儿滚出数丈。    火光中白承之缓缓抬起头,咬牙低声道:“珠儿,我带你走,好不好?”    珠儿眨了眨眼,或许并未完全了解此话的意思,可她自来爱听白承之的话,不管他说什么,自己无不答允,当下点了点头。    白承之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将她揽腰抱起,自门中跨出来,门外的宫娥纷纷上前来唤她,两人谁也不理,径自离去。    走不远,正好碰到一对禁军拦着了去路。    白承之认得,这对人马正是之前萧城璧所派,暗中阻拦他回宫的人。    两相僵持,说不好便要动手。    当此时,萧景明忽然上前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明珠宝镜殿失火,还不快去救?倘若公主有个闪失,你们谁的脑袋担当的起?”    十余名禁军面面相觑,白将军怀里的少女不正是公主么?    有人上前一步,正待分辨,萧景明厉声道:“本太子的话都没有听清楚么,还不快去!”    众人恍然大悟,太子断然没有不识得亲妹妹的道理,此举不过是想放二人离去罢了。    既然太子已担下此事,他们断无不允的道理,当下抱拳离去。    珠儿上前几步,扑入萧景明怀中哭泣。    萧景明抚着她的秀发,闭目叹息道:“走吧!哥哥相信承之,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白承之皱眉道:“可皇上那里,你要如何交代?”    萧景明面上浮出一丝略带凄凉的笑意,淡淡道:“若父皇问起,我便也要问问,帝王将相执掌天下,与女儿何干,有什么资格要她们去牺牲?父皇一世英雄,总不会愿意听到世人议论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住的懦夫!”    两人心下如海啸山崩,自知此去之后,风雨江山难免又要陷入一场巨大的危机之中,只是谁也不曾明说。而珠儿不懂江山事,还以为他日必有回归之时,父皇待自己万般宠爱,定会原谅她的,反倒不怎么忧虑。    稍时,萧景明长叹一声,“走吧!”便将珠儿轻轻推到白承之怀里。    夜深宫门已闭,白承之带着珠儿奔到城楼上,回眸但见远处一片火光,想到皇宫之中盛极一时的明珠宝镜殿便这样付之一炬,珠儿面上禁不住露出些许悲伤之色。    白承之柔声道:“珠儿,离开皇宫以后,你可能就不是以前那个万人宠爱的公主了,会后悔么?”    珠儿眨了眨眼睛,缓缓道:“承之哥哥会宠爱珠儿的是不是?会一直都很宠爱珠儿的!”    白承之不言,垂首吻上她的朱唇。珠儿全身一阵悸动,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抱紧他的脖颈,尚未清醒人已在半空,衣袂飘飘,乘风而去。    两人离开建康之后一路向西北方向行去,几天之内遇到两拨追兵,可人人都惧怕会伤及公主,加上白承之武功超绝,次次得以逃脱。    皇宫中萧城璧借口明珠宝镜殿失火,珠儿受伤,将婚期推迟,面上虽无异色,却不免有些急火攻心,当第二批人马回来复命以后,惨然摇头道:“罢了!罢了!珠儿既然不愿,便由她去吧!”语毕禁不住一阵咳嗽,将一口鲜血吐在了锦帕上。小五随侍在侧,吓得脸都白了,萧城璧却还面色如常,令他不许声张。    午后,鹤鹿园。    听说珠儿未归,父皇的态度暧昧不明,萧景明心下忐忑,干脆也去往鹤鹿园,探探情况究竟如何。    历来王朝之中为求吉祥长寿,常养鹤驯鹿,若非闲暇,萧城璧倒也不常来此,今日一来,便在栏外站了好半晌。    远远的瞧见萧景明带着两名亲随在一株松树下徘徊,树下卧着一只母鹿,母鹿身侧还有几头刚出生不久的小鹿,正张大了嘴吸着奶水。萧景明看了似乎甚喜,举手示意众人绕道而行,以免惊扰了母鹿与小鹿。    萧城璧挑眉,忽对小五道:“弓箭——”    园中萧景明甫一回头,却见父亲拉起弓箭对准松树下的母鹿,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门。    “父皇……不可……”    他双目大睁,闻得利箭射来的声息,心头一热,竟然闪身上前,利刃登时射在他胸膛。    心间一阵剧痛,良久才低眉去看。    本应射穿他胸膛的羽箭却掉在了脚下——竟是蜡制的箭头。    抬首,萧城璧已款步而去,在不远处的石桌边坐下歇息。    小五瞧他神情不悦,开口道:“皇上……”    萧城璧知其欲问方才之事,叹了口气摇头道:“麟儿如此心慈,恐非江山大任之所托……”    小五大是吃惊,想来萧城璧方才之举乃是试探太子殿下,可又说不能将江山托付于他,究竟是何意,难道皇上竟起了废太子之心?待萧景明上前来问安,他的脸色依旧不曾回转过来,反是萧城璧面上已泛出一丝浅笑,问道:“父皇方才那一箭,力道用的不轻,胸口疼不疼?”    萧景明见父亲不怪罪,心下稍安,回道:“还疼,不过无大碍。”    萧城璧淡淡瞥了他一眼悠悠道:“你可怜那母鹿一旦葬身父皇之手,生下的小鹿也无法再活,便以身相代,可又是否想过,你身为储君,如此轻易葬身箭下,将来江山大业该交于何人之手?”  萧景明面色大变,慌忙下拜道:“儿臣愚鲁,请父皇责罚——”    萧城璧叹息一声站起身,拂袖背对着他,良久也不言语。    半晌,似想儿子跪的已够久了,于是转过头来问道:“麟儿,父皇要你继任江山大统,你心下不愿是不是?”    萧景明对父亲言下之意领悟不到多少,只得回道:“儿臣乃是父皇长子,继任大统是应尽之责,儿臣怎会不愿?”    萧城璧面上颇露凄凉之色,淡淡道:“说到底,还是不情愿!父皇如何不知,你虽长的与父皇相像,心性却是随了你母后的……”话语中透着几丝无奈和低浅的叹息,似还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父子二人默然相对,稍时只见太子妃怀里抱着刚出世两月的皇孙慌里慌张跑来,啼哭着上前跪拜道:“父皇,儿媳不知太子殿下因何事见罪,惹得父皇发这么大火,还请父皇看在刚出世不久的皇孙面上,饶了殿下吧!”    萧城璧皱眉,想是自己方才箭射亲儿的消息传到了东宫,惹得儿媳如此着急。    萧景明忙道:“婉儿,你这是做什么?父皇并不曾怪罪于我!”又低眉看了看孩儿,斥道:“你自己来也就罢了,怎么连琰儿也抱来了?”    萧城璧摆了摆手,不欲他再责怪妻子,转眸瞧见孙儿,便从儿媳怀中抱了过来,仔细瞧了瞧,但见这孩儿虽只两个月大,却生的甚是俊美,小脸白如美玉,更兼一对如墨琉璃一般晶莹透亮的大眼睛,乍一看已教人喜欢的不得了,不由笑道:“朕的孙儿,小小年纪就生的这般模样,长大以后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一个绝世美男子!”越看越喜,良久也不舍得放手,半晌却又露出些许忧虑沉重之色,默默的叹息。    多年以后,远居平江的萧景明终于想到,原来自那天开始,父皇已经定下主意,要将江山交给琰儿,所以才会且喜且忧虑。可当时的他又怎会想到这一点呢,将赌注压在一个婴儿身上,也亏了    父皇有如此魄力,才使得萧唐江山得以延绵下去。    山河如令,陌路长歌。    在世人眼里,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传奇男子呢?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依旧能反败为胜,引人唏嘘不已。    可当自己终于明白了他的伟大,却已经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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