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手艺人常说三天不做活儿手就生了,其实武艺跟手艺也差不多。    隔了一辈子都没练过的人,纵使还有些儿时的底子,依稀还记得旧日的架子,这么长时间耽误下来,武艺也早荒疏了。    练武人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霍青毓上辈子吃过手无缚鸡之力的苦楚,这辈子承蒙天幸,捡回了专属于霍家人的天生神力,她便整日琢磨着,也将记忆中的霍家枪法一点点复原。每日闻鸡起舞,对月练枪,几个月下来,倒是真有点那个意思。    冯老三揣着一张房契并一本帐,脚步匆匆的进了门儿。    晴日暖风,草幽阴绿,在这廊腰缦回,粉墙乌瓦还透着丝竹声声的江南小院儿中,盛夏的扬州总是透着那么一缕桃红柳绿的旖旎。    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至后花园,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由鹅卵石拼凑的空地儿上——原本是供收来的女孩子们轻歌曼舞的地方,此刻却有一人,穿着一身劲装,手内端着一根杆粗一寸的铁制长、枪,正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做着端枪直刺的动作。    重达二十斤的铁枪一刺一收,往复间隐约可听见枪头刺破空气的声响。    冯老三在旁稍稍站定,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霍青毓的身上。    扬州盐商多喜欢在家里养戏班子,他们这行当里的人调、教瘦马的时候,为了迎合某些大主顾的口味,也曾私下里教过些刀马旦的架子。不过粉墨登台也是为了讨好人,饶是很多名角儿,舞刀弄枪时一摆脱不了脂浓粉艳的气息。一举一动间总有那么几分绵柔的意思。    可不像眼前这位女煞神,提扫点勾杀机凛然,倘若不是看到这后花园子里的姹紫嫣红,谁能想到这样横扫千军一往无前的枪法,竟然会出现在一个腰细身轻容貌精致的江南女子身上?    这合该是战场杀敌的手段!    冯老三双目微合,耐心等到霍青毓的晨练完毕。一旁侍立的小丫头子两颊微红,一双眸子异彩涟涟的捧着清水上前,一边拧着帕子一边娇滴滴的说道:“姑娘擦擦汗罢。”    站在一旁的冯老三看着小丫头子怀春少女一般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    不过想想也是,这女煞神本就生的精致,如今又正是十三四岁雌雄莫辩的年纪,脱下红妆换武装,一根铁枪耍起来端的是英姿勃发,翩若惊鸿,行事言语更比多少男儿还有担当气量,也难怪这些豆蔻少女都迷得失魂落魄的。    霍青毓略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汗,将帕子扔回大铜盆里,转身看着冯老三。    冯老三目光落在霍青毓手中的黑漆铁枪上,忍不住说道:“我常听人家说,练枪最好用白蜡杆的。说是能使得出枪花儿,收放自如。还说那白蜡杆必须得选二十年以上的。要不小的去外头寻摸寻摸,给姑娘也找一根儿白蜡杆枪?”    霍青毓闻言轻笑,摆手说道:“你说的那是梨花枪。个人喜欢练练还行,不大适合战场上用。”    而她练的是霍家枪法,是霍家老祖宗常年同敌军厮杀,用霍家军无数将士的性命总结出来的杀敌的枪法。是令霍家满门最为得意的“自此百战无一挫”的枪法。是融入每个霍家人骨血中的枪法。    她霍青毓重活一世,纵使骨肉脱离了霍家,可这一把力气没辜负她,她继承了霍家的天生神力,练就练霍家的枪法。    冯老三当然不知道霍青毓的这点子执拗,见霍青毓不以为然,冯老三也不再提,话锋一转,却是说起了从前霍青毓提过的,要开成衣糕点铺子的事儿。    “扬州城内寸土寸金,但凡好地段好商铺,大都被那些个盐商茶商拢在手中,咱们这些个小打小闹的,可不敢跟他们争。小的这些日子走街窜巷的寻摸,倒也找到了一家合适的地方儿。小的怕麻烦,索性将那铺子买了下来,共总花了八百两银子,还请姑娘示下。”    冯老三说着,一并把手里的房契和账本儿恭恭敬敬地递到霍青毓的面前。    霍青毓接过账本翻了翻,左不过是些出入账目。霍青毓看着眼前流水账一般的账本子,突然想起上辈子那妖孽发明的所谓“复式记账法”。    那个倒还一目了然的,比这个清楚多了。    霍青毓想着,便将“复式记账法”的概要同冯老三细细说明,又要来笔墨给冯老三当场示范了几笔账,因说道:“今后账就这么记,也省的翻账本子看的人头疼。”    冯老三并非是账房里的人,不过商人重利,冯老三稍一琢磨,便知道这样的记账法子倘若扩散开来,该有多少账房管事的要叫苦连天,方便的倒还是上头当主子的。    扬州富庶,盐商茶商世家林立,倘若这样的记账法被他们知道了,必定少不得一番伤筋动骨。冯老三心下蠢动,恨不得立时就把这好处卖给同自己交好的大主顾们。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就算讨好了大主顾,倘或得罪了大雇主手底下得用的管事账房们,只要他们稍微动手教训一下,瘦死的骆驼怎么也比马大,到时候可够自己喝一壶的。    这么一想,冯老三犹如兜头泼下一盆凉水,不但没了投机取巧的兴致,还得想法子严防死守,万万不能叫这坑人的记账法从自己这儿传出去。这扬州城内的盐商富户再多,靠着盐商富户的恩典捧饭碗的人只有更多。他冯老三家业微薄,可得罪不起这么些人。    霍青毓冷眼瞧着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跟变脸似的冯老三,漫不经心地说道:“倒还不蠢。”    上辈子那妖孽可不就献宝似的把这记账法献给了皇帝,她自己倒是邀了个“天资聪颖”的美名,却害的梁国公府因此得罪了朝廷半壁江山。尤其是两淮盐业两江河道的实权肥官儿们,一个个恨不得扒了梁国公府的皮生啖梁国公府的肉才能解去心头之恨,就连一直以霍家马首是瞻的军方都对此颇有微词。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朝廷打仗粮草先行,掌管军需的大员可不比盐课河道上的官员捞的少。镇守边陲的大将更是指着捞军需过日子,梁国公府一本账册掀翻了自家根本,圣人下旨嘉奖霍老爷子入阁拜相,看似是出将入相的风光,实际上也不过是自掘坟墓,被自己人赶出军方的遮羞布而已。    当将军的手里没了兵,就像是老虎没了牙。那下场恐怕比病猫还不如。可笑那妖孽不知反思,还为自己的举动沾沾自喜,一味沉浸在与别家姑娘们争风吃醋口角陷害上头,却不知道那些人家之所以敢在霍家入阁后欺负到她的头上,无非是觉得霍家成了没牙的老虎,即便还有些旧日的空架子,到底不足为据——    不过话又说回来,铁打的朝廷流水的贪官。便是那妖孽发明了新的记账法,左不过是叫人一时间乱了手脚。待摸清楚复式记账法的底细,那些个脑子精明的账房先生们照样能把假账做出花儿来。梁国公府之所以会遭人嫉恨,不过是因着做了一回合该被打的出头鸟。    那些边陲大将记恨梁国公府为了讨好圣上临阵倒戈,圣人且有意推梁国公府出头拉仇恨,到最后可不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可怜霍家一世功勋,本该是岿然不动的开国柱石,不惧皇权,不惧党争,于朝野涌动之际稳坐钓鱼台安享尊荣。到最后却落得要在皇储争嫡时站队自保的下场。那妖孽因此成了皇后,却不知道她的风光得意,全部建立在霍家满门丢盔弃甲不得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基础上。    虽说最后赌赢了皇帝,却失去了手中赫赫军权。霍家满门自此弃武从文,听起来是出将入相的好名声,也不过是夹起尾巴做人的意难平。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埋藏在人心之下的风波涌动,她上辈子也不得而知。还是这辈子细细看了那本书上的事迹,再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一点点揣摩出来的。    所以上辈子霍家人明明知道她才是真正的霍青毓,却不肯全力支持七皇子上位,应该是因为她回京那时,梁国公府早因种种事迹得罪了满朝文武,又在皇子夺嫡之时,因那妖孽的缘故早一步站在新皇那边儿,家族势力早被皇权渗透,阖族上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爹爹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至家族于险境,所以才不敢首尾两端恣意妄为罢?    而她当时占着沈桥的身子,一介青楼女子卷入皇子夺嫡之中却可在齐王落败后全身而退……虽然书中没有写明,会否也是她的爹娘兄长默默费了无数心神,才保下她这一条烂命。甚至是怕她身单力弱跟着齐王回到江南封地受委屈,才让她留在京城府邸,说是圈禁,却也自成一家不受世人欺凌?    而之所以不肯跟她明说,也是担心她性子极端不肯忍辱,或者是……惧怕隔墙有耳已经不敢明言?    即便是自欺欺人也好,霍青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    站在旁边儿的冯老三却因为霍青毓一句话吓得胆战心惊惊,目瞪口呆地看着霍青毓,旋即欠着身儿赔笑道:“哎呦我的姑娘喂,您这是挖坑给我跳呢?”    “我要去趟京城。”霍青毓回过神来,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冯老三,吩咐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再回去一趟。”    不论是自作多情也好,当真猜中了也罢,她总得亲自回去问一问,才好死了这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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